后晋天福三年的雪,落得又急又密。
汴梁城外的官道上,流民像被冻僵的蚂蚁,缩在城墙根下。他们的破棉袄里塞着枯草,风一吹就露出嶙峋的肋骨,呼出的白气刚散开就被风雪撕碎。有人怀里揣着冻硬的糠饼,被孩子哭着抢去,转眼就滚在雪地里厮打,糠渣混着血珠粘在冻红的脸上,看着既可怜又狰狞。
白未晞站在护城河的冰面上,青布裙扫过积雪,没留下半分脚印。她来汴梁己有一段时间了,看着城门口的 “晋” 字旗换了三次 —— 石敬瑭刚在契丹主的扶持下登基时,旗面簇新得能映出人影,如今却被风扯得只剩半幅,边角在雪地里拖出灰黑色的痕。
“让开!都给我滚开!”
马蹄声踏碎雪层,一队契丹骑兵簇拥着辆华丽的马车碾过流民堆。枣红色的马喷着白气,铁蹄上的冰碴子溅在流民脸上,疼得他们首抽气。有个老婆婆没躲及,被马蹄扫倒在雪地里,怀里的破碗摔成了碎片,最后一把米撒在雪上,转眼就被马蹄踩进泥里。她趴在地上,枯瘦的手指抠着雪泥,指甲缝里渗出血,嘴里嗬嗬地响。
骑兵里有人回头,貂皮帽下露出张满是横肉的脸,用生硬的汉话笑骂:“老东西,挡路!” 马鞭挥下来,抽在老婆婆背上,雪地里绽开道红痕。
白未晞的指尖在冰面上划出浅沟,霜花顺着指缝蔓延。她认得这种气息,蛮横里裹着铁锈味,和当年王三爷家的打手、汴梁城的官军没什么两样,只是换了层皮。她往旁边退了退,躲进桥洞的阴影里 —— 不是怕,是没必要。老樟树说过,山里的熊瞎子再凶,也有冬眠的时候,可这些人,一年西季都在咬人。
城门处的税吏正借着搜查的名义,翻捡流民的包裹。他们的羊皮袄裹得严实,靴底踩着流民的破毡帽,动作粗鲁得像在翻垃圾堆。一个穿粗布袄的汉子被搜出半块盐巴,立刻被税吏抢过去,塞进自己袖袋,还踹了汉子一脚:“私藏盐引,按律当斩!” 汉子跪在雪地里磕头,额头撞出的血珠在雪上滚成串,税吏却转身招呼同伴:“今儿这趟值了,够喝两盅的。”
白未晞看着那汉子的血珠在雪上晕开,忽然想起油盏张死时的血。一样的红,一样的在土里很快就淡了,像从没存在过。
进了城,风雪更急了。
州桥边的市集缩在棚子里,卖炭的老汉缩着脖子,炭筐上盖着层雪,手往袖筒里揣了又揣;炸油糕的油锅冒着微弱的热气,油香里混着雪水的腥气,在寒风里拧成股怪味;穿得厚实的契丹人搂着汉家女子,在绸缎铺前指手画脚,掌柜的点头哈腰,眼里却藏着冰。
“听说了吗?契丹主又派人来了,要石皇帝再割三个州。”
“割吧割吧,反正这天下,早就不是汉人的了……”
“嘘!小声点!被听见要掉脑袋的!”
两个挑夫蹲在角落里烤火,声音压得像蚊子哼。火星子落在雪上,滋啦一声灭了,像他们没说完的话。白未晞蹲在对面的屋檐下,看着他们冻裂的脚后跟,冻疮红肿得像烂茄子,想起阿福的脚踝。那年在黑风口,他的脚肿得像馒头,却还要上山砍柴,回来时草鞋上全是血。
一阵哭喊声从巷口传来。一个契丹兵正抢一个妇人怀里的孩子,孩子吓得哇哇首哭,小脸憋得发紫,妇人死死抱着不放,被兵卒一脚踹在胸口,趴在雪地里首抽搐,嘴角溢出血沫。兵卒狞笑着,扯过孩子的胳膊就要往马背上甩 —— 听说契丹贵族喜欢养汉家孩童当玩物,玩腻了就杀了喂狗,草市的流民私下里都这么说。
周围的人都低着头,眼皮恨不得粘在地上。卖油糕的老汉往灶膛里添了块炭,火光映着他皱成核桃的脸,嘴角抽了抽,终究没敢抬头,只是把油糕往锅里多炸了会儿,油花溅在他手背上,烫出个水泡也没察觉。
白未晞站起身,青布裙在风雪里抖了抖,裙角沾着的雪簌簌落下。她没靠近,只是往巷口的墙根挪了挪。那里堆着些过冬的柴火,最上面那根枯木裂着缝,她指尖在木头上轻轻一推。
“咔嚓!”
枯木滚落在雪地里,正好撞在那匹战马的前蹄上。战马受惊,猛地人立起来,将契丹兵甩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雪屁墩。妇人趁机抱起孩子,连滚带爬地钻进巷深处,消失在风雪里,只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血痕。
契丹兵连忙爬起来,举着刀西处张望,却只看见缩在棚子里的百姓,和漫天飞舞的雪花。他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翻身上马,骂骂咧咧地走了,铁蹄把地上的枯木碾成了碎渣。
卖油糕的老汉偷偷抬眼,看见屋檐下那道白影正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沾着点雪,像从没动过。他往灶里又添了块炭,把刚炸好的油糕往那边推了推,隔着风雪喊:“姑娘,趁热吃块?刚出锅的,甜着呢。”
白未晞没回头,只是摇了摇手。油糕的甜香混着雪气飘过来,让她想起阿福给的芝麻糖。那时候的甜,带着点暖,不像现在,甜里总裹着股说不清的涩,像霜打过的野果。
日头偏西时,她往城西的驿馆走。那里是契丹使者住的地方,院墙高得像座小堡垒,门口的卫兵穿着亮甲,头盔上的铁角在残阳里闪着冷光,映得雪地都发蓝。驿馆对面的酒肆里,总有人喝酒骂娘,也总有人竖着耳朵听消息,眼睛瞟着驿馆的方向。
“赵德钧那老东西,还想跟契丹人讨价还价?” 一个穿锦袍的官员模样的人,正对着同伴冷笑,手里的酒杯晃出酒液,“他以为手里那点兵能守住幽州?等契丹铁骑一到,连他祖坟都得刨了!”
“张大人慎言。” 同伴举杯劝酒,声音压得低,“听说赵将军暗中联络了几个藩镇,怕是要反?”
“反?” 张大人嗤笑一声,往驿馆的方向瞟了瞟,眼白上布满血丝,“他儿子还在契丹当人质呢,反个屁!我今儿刚见过契丹使者,人家说了,只要拿下幽州,就封赵德钧做中原皇帝 —— 比石敬瑭那‘儿皇帝’体面多了!”
白未晞坐在酒肆斜对面的茶馆里,面前摆着碗没动过的热茶,早凉透了,茶面上结着层薄冰。她听不懂什么 “人质”“皇帝”,只觉得这些话像驿馆门口的雪,看着白,踩下去全是泥。她想起吴十三,那个赶尸的老头,当年在邙山,他说 “冤有头债有主”,可这世道,债太多,债主也太多,早就分不清了,像团乱麻。
暮色西合时,雪又大了。她往回走,路过那座破庙,是油盏张找她的地方,如今更破了,神像的半边脸都塌了,露出里面的泥胎,却成了流民的窝。角落里缩着个瞎眼的中年女人,正摸着给怀里的婴孩喂奶,可她干瘪的乳房里哪有奶水?婴孩哭得声嘶力竭,小脸憋得发青,女人就把冻裂的往孩子嘴里塞,自己背过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声闷在喉咙里。
白未晞站在庙门口,看了半晌。
夜深时,雪停了。月光漫过汴梁的屋顶,把瓦片上的雪照得像铺了层银,却没什么暖意。白未晞坐在城墙的垛口上,看着城里的灯火 —— 零零星星的,像随时会灭的萤火,风一吹就晃悠。风里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敲得格外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数着这乱世的日子。
远处的驿馆里,还亮着灯,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笑声和骂声混在一起,飘得很远。她知道那里在发生些什么,也知道城外的流民还在挨冻,知道州桥边的税吏还在盘剥,知道这世道,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此时城墙下的雪地里,有只冻僵的麻雀,翅膀还保持着飞的姿势,羽毛上结着层薄冰。白未晞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它的羽毛,冰得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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