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苍莽山的积雪渐渐消融,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岩石和湿漉漉的泥土。听竹苑的几竿新竹抽出了嫩黄的笋尖,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息,混着淡淡的药香,格外清冽。
纪无弘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本线装书。说是看书,其实是用指尖抚摸着书页上凹凸不平的字迹——那是他请人用锥子刻上去的盲文。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进来,落在他蒙着绸带的眼睛上,暖融融的,带着春日特有的温柔。
狐枯笙卧在他脚边的软垫上,九条尾巴舒展开来,像一朵盛开的白色绒花。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他的伤势己经好了七七八八,那条受伤的尾巴上,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疤痕,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妖力也恢复了大半,至少己经能自由地化出人形,只是他懒得变——以狐狸的形态待在纪无弘身边,似乎更自在些。
他闭着眼,看似在打盹,实则每一根神经都醒着。他在听纪无弘指尖划过书页的沙沙声,在闻空气中药草和阳光混合的味道,在感受纪无弘平稳的呼吸和偶尔翻动书页的细微动作。
这个凡人的世界,安静得像一汪深潭,却又处处透着生机,让他这个习惯了青丘喧嚣的妖王,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
“枯笙,该换药了。”纪无弘放下书,摸索着从旁边的小几上拿起一个白瓷药碗。碗里盛着墨绿色的药膏,散发着清凉的草药味——这是他根据家传的秘方,特意为狐枯笙调制的,据说对皮肉伤有奇效。
狐枯笙懒洋洋地睁开眼,冰蓝色的瞳孔里映出纪无弘的身影。他没有动,只是微微扬起了那条曾经受伤的尾巴,算是回应。
纪无弘笑了笑,俯身坐在软垫边,小心翼翼地解开缠在狐枯笙尾巴上的纱布。纱布解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妖气混杂着草药味飘散开来,纪无弘虽然闻不出来,但能感觉到狐枯笙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些。
“恢复得不错。”他由衷地赞叹道,指尖轻轻拂过狐枯笙尾巴上的疤痕,“再过几日,这疤痕怕是就要消失了。”
狐枯笙的尾巴尖轻轻抖了抖。这点小伤,对他堂堂九尾妖王来说,根本不值一提。若是在青丘,只需一滴月华露,便能瞬间痊愈。可被这个凡人这般小心翼翼地照料着,他心里竟生出一丝莫名的暖意。
纪无弘用指尖沾了一点药膏,轻轻涂抹在狐枯笙的疤痕上。他的动作依旧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既能让药膏充分吸收,又不会弄疼对方。阳光照在他低垂的脸上,能看到他纤长的睫毛在绸带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而认真。
狐枯笙静静地看着他,冰蓝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个凡人,明明自己也身处困境,却还能对一只陌生的狐狸付出如此多的耐心和温柔,真是……蠢得让人心软。
换完药,纪无弘正准备将药碗放回小几,手腕却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炭盆。炭盆上放着一个陶制的药罐,里面还温着给狐枯笙擦洗伤口用的药水,此刻正冒着袅袅的热气。
“嘶——”一声轻响从纪无弘喉间溢出。
狐枯笙猛地抬起头,只见纪无弘的右手背被药罐烫出了一片红肿,几个晶莹的水泡瞬间冒了出来,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纪无弘显然也疼得不轻,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但他只是皱了皱眉,便若无其事地放下药碗,想将手背藏到身后。
“没事,一点小伤。”他轻描淡写地说,仿佛被烫伤的不是自己。
狐枯笙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个凡人,总是这样。明明疼得厉害,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明明自己也需要被照顾,却总是把别人放在第一位。
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狐枯笙真想冲上去摇醒这个愚蠢的凡人——疼就说疼,难受就说难受,何必这样委屈自己?
可他最终只是冷冷地看着,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是高高在上的九尾妖王,怎么能为一个凡人的这点小伤动容?
纪无弘见狐枯笙没有反应,便以为它没在意,于是摸索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罐烫伤膏,想自己涂抹。可他看不见,手又疼得不听使唤,药膏怎么也挤不出来,反而不小心碰到了水泡,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啧……”他低低地啧了一声,额头上的冷汗更多了。
就在这时,狐枯笙忽然动了。
他悄悄地伸出一条尾巴,尾巴尖像一根灵活的手指,轻轻卷起那罐烫伤膏,递到纪无弘手边。动作自然而流畅,仿佛练习过千百遍。
纪无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一丝惊喜的笑容:“谢谢你,枯笙。”
他接过烫伤膏,刚想打开,却感觉手背上传来一阵清凉的触感,像是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拂过。那清凉感瞬间驱散了灼人的疼痛,让他舒服得轻叹了一声。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是狐枯笙的尾巴尖在触碰他的伤口。
“枯笙?”他有些疑惑地叫了一声。
狐枯笙没有回应,只是尾巴尖的动作更快了些。一丝极其微弱的清凉妖力顺着他的尾巴尖,悄无声息地渗入纪无弘的手背。那妖力精纯而温和,像一层薄冰,瞬间抚平了灼痛,也冻结了那些刚刚冒出来的水泡。
不过转瞬之间,纪无弘手背上的红肿便消退了下去,那些晶莹的水泡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淡淡的痕迹,仿佛刚才的烫伤只是一场幻觉。
纪无弘能清晰地感觉到疼痛在快速消退,他惊讶地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抬起手背,用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抚摸着。
光滑,平整,没有丝毫烫伤的痕迹。
怎么会……
他明明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也清楚地摸到了那些鼓起的水泡,可现在,一切都消失了,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唯一的解释,就是……
纪无弘猛地低下头,“望”向脚边的白狐。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狐枯笙身上,给他雪白的毛发镀上了一层金边,九条尾巴悠闲地摆动着,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可纪无弘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狐枯笙时,它身上那股非比寻常的气息;想起了它那双冰蓝色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想起了它偶尔流露出的、不属于凡兽的智慧和威严;想起了刚才,它用尾巴尖触碰自己伤口时,那阵奇异的清凉……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让他既兴奋又紧张。
他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狐枯笙的一只前爪。狐枯笙的爪子很软,肉垫温热而柔软,带着一丝的水汽。
狐枯笙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有此举动,身体猛地一僵,冰蓝色的瞳孔警惕地盯着纪无弘,像是在问:“你想干什么?”
纪无弘没有理会它的警惕,只是用指尖轻轻抚摸着它柔软的爪心,感受着那细腻的触感和微弱的脉动。他沉默了片刻,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刚才……是你做的,对不对?”
狐枯笙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这个凡人……他发现了?
不可能!他明明用的是最微弱的妖力,动作也极其隐蔽,一个目盲的凡人怎么可能发现?
狐枯笙死死地盯着纪无弘蒙着绸带的眼睛,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可纪无弘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纪无弘见狐枯笙没有反应,便继续说道:“我的手明明被烫得很厉害,可被你碰过之后,就不疼了,水泡也消失了。这不是普通的狐狸能做到的,对不对,枯笙?”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某个尘封的角落。
狐枯笙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想否认,想反驳,想冲这个凡人咆哮——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
可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哑疾,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讽刺。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纪无弘,看着他那双被绸带遮住的眼睛,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温度和力量。
纪无弘见狐枯笙依旧没有反应,便轻轻叹了口气,松开了它的爪子。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恐惧或排斥,只是拿起那罐还没开封的烫伤膏,放回了抽屉里。
“不管你是什么,”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你都是枯笙,是我在雪夜里救回来的枯笙。这一点,不会变。”
狐枯笙怔怔地看着他,冰蓝色的瞳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个凡人,知道了他可能不是普通的狐狸,甚至可能不是凡物,竟然没有害怕,没有排斥,反而……接受了他?
这怎么可能?凡人不是最害怕妖魔鬼怪的吗?不是应该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吗?
狐枯笙的脑子一片混乱,他想不通,也无法理解。
纪无弘似乎看出了他的困惑,便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看不见,”他缓缓地说,“所以,我不在乎你长什么样子,也不在乎你是什么身份。我只知道,你是枯笙,是那个会在我弹琴时安静倾听,会在我受伤时默默帮忙的枯笙。这就够了。”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温暖而明亮。听竹苑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的鸟鸣和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狐枯笙静静地卧在纪无弘脚边,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和话语里的真诚。心里的那点愤怒和警惕,不知何时己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
他忽然觉得,这个凡人,或许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愚蠢。
至少,他比那些只看重外表和身份的家伙,要聪明得多,也可爱得多。
狐枯笙轻轻地用头蹭了蹭纪无弘的手心,算是回应。动作轻柔而真诚,没有了往日的傲娇和冷漠。
纪无弘感受到他的回应,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抚摸着狐枯笙柔软的毛发,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
过了一会儿,福伯端着茶盘走了进来。看到纪无弘和狐枯笙和谐相处的画面,他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摇了摇头。
“少爷,喝杯茶吧。”福伯将茶杯放在小几上,“刚泡好的碧螺春,您尝尝。”
“谢谢福伯。”纪无弘摸索着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味道不错。”
福伯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纪无弘的手背,惊讶地发现,刚才还红肿起泡的地方,此刻竟然完好无损,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少爷,您的手……”福伯惊讶地说,“刚才不是被烫伤了吗?怎么……”
纪无弘笑了笑,没有解释,只是低头“望”了一眼脚边的狐枯笙:“可能是我记错了,其实没那么严重。”
福伯显然不信,但看少爷不愿多说的样子,也只好把疑惑咽了回去。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脚边的白狐,总觉得这狐狸不简单。
狐枯笙感受到福伯探究的目光,只是冷冷地回视了一眼。那眼神冰冷而锐利,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吓得福伯连忙移开了视线。
“老奴……老奴先下去了。”福伯有些慌乱地说,转身匆匆离开了房间。
看着福伯落荒而逃的背影,纪无弘忍不住轻笑出声:“枯笙,你吓到福伯了。”
狐枯笙傲娇地甩了甩尾巴,没有理他。但纪无弘能感觉到,它的身体放松了许多,不像刚才那么紧绷了。
午后的阳光越来越暖,纪无弘靠在软榻上,渐渐有些昏昏欲睡。他的手依旧放在狐枯笙的头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着。
狐枯笙也懒得动,任由他抚摸着。阳光晒得他浑身舒坦,纪无弘的动作又轻柔得恰到好处,让他渐渐放松下来,眼皮也开始打架。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感觉到纪无弘的手指停了下来,轻轻按在了他的头顶。那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仿佛能抚平他心底所有的躁动。
“枯笙,”纪无弘的声音带着一丝朦胧的睡意,轻柔得像梦呓,“不管你是什么,都别走,好不好?”
“留在这里,陪着我。”
狐枯笙的心脏猛地一跳,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纪无弘沉睡的脸,看着他蒙着绸带的眼睛,看着他唇角那一丝浅浅的、带着期盼的笑意。
留下?
陪着他?
狐枯笙的心里,第一次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是高高在上的九尾妖王,青丘才是他的家,万妖才是他的子民。他怎么可能留在这小小的听竹苑,陪着一个凡人度过余生?
可是……
看着纪无弘安静的睡颜,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温度和力量,狐枯笙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立刻拒绝。
这个凡人,虽然看不见,却仿佛能看透他所有的伪装;虽然柔弱,却有着一颗比谁都坚强、都温暖的心。和他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平淡,却有一种让他贪恋的安宁。
或许……
狐枯笙轻轻地叹了口气,用头蹭了蹭纪无弘的手心,像是在回应他的请求。
他闭上眼睛,将头埋在纪无弘的手心里,感受着那份温暖和安宁。
至少,在他伤好之前,先留在这里吧。
至于以后……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相拥而眠的一人一狐身上,温暖而明亮。听竹苑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的鸟鸣和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像是一首温柔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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