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纹里的时光针》
云锦在紫檀木案上铺开时，像落了片凝固的晚霞。糖糖的指尖刚触到那片孔雀纹，丝线里就浮出细碎的光，蓝的像汴梁的天，绿的像大理的泉，连尾羽上的金点，都和她绘本《中国纹样大全》里的插画分毫不差。
“这是妆花缎，”嬷嬷用银箸挑起丝线，声音比苏州的评弹还软，“要三十六个织工轮流守着花楼机，织一天才得一尺。你看这孔雀的眼睛，”她指着纹路上的碧玺珠，“是用孔雀石磨成粉，混着真丝纺的线，在日头底下能变三种颜色。”
花楼机的咔嗒声从隔壁传来，像在数着时光的步子。糖糖想起绘本里说，清代云锦的花楼机有一丈多高，织工要踩着踏板唱着口诀，才能让丝线在经纬间跳舞。此刻案几底下露出的踏板边缘，果然刻着歪歪扭扭的字：“寅时换金线，卯时补翠羽”。
嬷嬷的银镯子在丝线上滑过，叮当作响。她教糖糖认“缠枝莲”时，糖糖忽然指着纹样间隙里的小蝴蝶：“这是阿离郡主绣过的那种，翅膀上有三个黑点，是大理特有的品种。”嬷嬷的手抖了一下，银箸上的金线“啪”地落在锦缎上，惊得那些孔雀纹像要活过来。
后院的晒场上，晾着批待进宫的龙袍料。糖糖跟着嬷嬷去取金线时，看见最末一匹的暗纹里，藏着串熟悉的符号——不是清代的云纹，倒像是明代戚家军号旗上的密码。一个穿青布衫的织工正用炭笔在布角画着什么，见她们过来，慌忙用袖子擦掉，炭灰在缎面上留下道浅痕。
“那是给宫里小主绣的披帛，”嬷嬷把装金线的锦盒往糖糖怀里塞，压低了声音，“昨儿个织造府的大人来说，要在里头掺些‘前朝的念想’。老祖宗传下的规矩，每代织工都要在云锦里藏点心里话，好让后来人知道，这光鲜的料子底下，还有活生生的人。”
锦盒上的铜锁突然发烫。糖糖掀开盒盖，里面的金线缠着张极小的纸条，上面用胭脂写着行字：“孔雀纹第三片尾羽下，藏着万历年间的针。”她忽然想起自己那本《东京梦华录》的夹页里，也有片干花，是苏州绣坊晒场上的白兰花。
花楼机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织工们唱的口诀里，混着句奇怪的调子，糖糖听着耳熟——和她在大理听阿离唱的采茶调，竟有三分相似。嬷嬷的手指在云锦上游走，忽然停在孔雀的喙部：“这里要嵌颗珍珠，是前明留下的，当年从苏州织造府的火场里抢出来的。”
糖糖的呼吸顿了顿。她绘本的某页贴着片珍珠拓片，旁边写着“清代苏州织造府藏，内有明代火灼痕”。此刻那颗珍珠在丝线下滚动，果然在背光处显出个小小的焦斑，像谁用针尖烙下的记号。
暮色漫进窗棂时，嬷嬷教她用金线勾孔雀的眼睛。糖糖的手被针尖扎了三次，血珠滴在缎面上，晕开的样子竟和孔雀纹的底色融在一起。嬷嬷忽然笑了：“你这血，倒像是给老物件认亲呢。前儿个绣龙袍的王婶说，她扎破手时，金线会跟着血动，像有灵性似的。”
隔壁的花楼机突然停了。一个小厮撞进门来，手里举着块撕破的云锦：“宫里来的公公说，这孔雀纹绣错了——尾羽该是二十西根，咱们织成二十五根了！”糖糖凑过去看，多出的那根尾羽尖上，用绿线绣着个“糖”字，歪歪扭扭的，像她自己写的。
嬷嬷把撕破的云锦往怀里一揣，拉着糖糖往花楼跑。织机旁站着个穿官服的中年人，正用尺子量着剩下的料子，他腰间的玉佩晃了晃，糖糖认出那是明代白鹭衔剑的样式，只是剑穗换成了清代的红绒线。
“多出的那根尾羽，是留给织工的念想。”嬷嬷的声音带着颤，却挺得笔首，“从顺治爷那会儿起，咱们就留这根‘私羽’，好让后人知道，云锦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织工一针一线熬出来的。”
官服中年人突然笑了，从袖袋里抽出张图纸：“咱家也在绘本上见过这孔雀。”图纸上印着糖糖那本《中国纹样大全》的封面，旁边用朱笔写着：“乾隆三十年，见一女童，言此纹与绘本同，知古今纹样相通，遂允留‘私羽’。”
糖糖摸着那根绣着“糖”字的尾羽，忽然看见丝线里浮出流动的光：明代苏州绣坊的张嬷嬷在织机前颔首，清代的嬷嬷在花楼机上微笑，而她的绘本插画里，孔雀的尾羽正慢慢舒展开，把所有时代的织工手印，都收进斑斓的纹路里。
夜深时，嬷嬷给她裹了件云锦小袄。糖糖躺在织造府的偏院，听着花楼机重新响起的咔嗒声，像无数根线在时光里穿梭。她摸了摸袄子的里衬，发现夹层里藏着片干花，是大理的杜鹃花，花瓣上还留着她当年不小心蹭上的金粉。
天亮前，糖糖在案几上留下片云锦碎料，上面用金线绣了只小小的猫，尾巴尖沾着点墨色。她知道，等下个捧着纹样绘本的孩子跌进这里时，嬷嬷会指着这只猫说：“从前有个小囡囡，说这猫和她家里的一模一样呢。”
再次睁开眼，糖糖正趴在书桌前，手边摊着那本《中国纹样大全》。孔雀纹的插画旁，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像是用云锦的金线写的：“所有的纹样，都是时光的脚印。”她翻到书末的版权页，印刷日期旁边，有个极小的印章，是白鹭衔剑的模样，剑穗上的红绒线，正慢慢变成流动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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