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次拨打谢折的电话。
「您所拨打的电话己关机...」
关机。永远关机。
冰箱里还放着谢折准备的食材，标签上写着「明日晚餐：西兰花虾仁+糙米饭」。
沈凉感到剧烈的反胃，捂着嘴冲向卫生间。瓷砖冰凉的温度透过睡衣传到皮肤，她跪在马桶前干呕，只吐出一些酸水。
镜中的自己面色惨白，眼下青黑，湿发黏在脸颊，像个水鬼。
谢折最讨厌她这副模样。
沈凉摇摇晃晃站起来，发疯似的拉开冰箱门，把里面所有谢折准备的食物都扔进了垃圾桶。
一周份的蔬菜沙拉、分装好的鸡胸肉、标注着日期的水果盒...塑料盒碰撞发出的声响，像是她胸腔里回荡的闷痛。
第二天清晨，闹钟响了七遍，沈凉才从混沌中挣扎着爬起来。
窗外在下雨，天色阴沉得像是永远不会亮。镜子里的人陌生得可怕——嘴唇干裂出血，眼睛布满血丝。
机械地刷牙，牙膏泡沫混着血丝流进洗手池，粉色液体打着旋消失在下水道里。
“牙龈出血是缺乏维生素C的表现。”谢折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今天加一份猕猴桃，记得挑软的。”
沈凉将牙刷砸向镜子，裂纹从中心辐射开来，分割了她破碎的倒影。
她穿着校服站在北大保送考核的考场外，手里攥着准考证。
周围都是兴奋交谈的尖子生，有人在高声讨论最后一道压轴题的解法，有人在互相打气。
只有她像个游魂一样沉默，站在人群边缘，与整个世界隔着一层毛玻璃。
试卷发下来，数学题在眼前扭曲成模糊的符号，曾经信手拈来的公式定理突然变得陌生，
——先求导，再画图，最后代入特殊值验证...
面试环节，考官问她为什么选择北大，沈凉张了张嘴，发现准备好的说辞全都蒸发殆尽。
她和谢折一起排练面试场景时，他扮演考官，她流畅地说出一长串理由：学术底蕴、自由氛围、师资力量...
那时他笑着揉她的头发：“太官方了，说说你真实的想法。”
她本该说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因为...
“因为...那里的未名湖很美。”
～
回学校的路上，沈凉鬼使神差地拐进了那家谢折常带她去的奶茶店。
店员认出了她：“今天一个人？你男朋友没来？”
“他...”沈凉欲言又止。
以前每次来，谢折都会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等她先点单。
他喜欢乌龙奶茶加珍珠，但总会先尝一口她的西季春奶盖，然后皱眉说太甜了。
店员看出她脸色不对，尴尬地笑了笑，“还是要老样子吗？半糖去冰的西季春加奶盖？”
沈凉点点头，接过奶茶时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稳。她喝了一口，曾经最爱的甜腻味道变得令人作呕，奶盖黏在喉咙里，像化不开的油脂。
转角处的垃圾桶里，几乎满杯的奶茶静静躺着。
周三的班会课上，班主任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宣布：“经过北大招生办的综合评定，我们班的沈凉同学己经正式获得保送资格！”
全班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带着羡慕和祝贺。
沈凉站起身，机械地走上讲台，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教室那个空着的座位——谢折的课桌己经被清空了，永远的消失。
“沈凉，你有什么想对大家说的吗？”李老师鼓励地看着她，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欣慰的光。
这位带出过无数优秀学生的老教师，此刻正为又一个得意门生的成功而骄傲。
沈凉的喉咙发紧，她用力咽了口唾沫：“我...很感谢...”
视线开始模糊，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她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用疼痛维持着最后清醒：“感谢所有老师的培养，感谢同学们的帮助...”
掌声中，她跌跌撞撞跑出教室，在厕所隔间里吐得昏天黑地。
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苦涩的胆汁。
镜子里的人双眼通红，嘴角还挂着唾液，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狼狈地贴在皮肤上。
如果是以前，谢折会递来温水，会轻拍她的背，会用心疼又无奈的眼神看着她...
现在只有冰冷的瓷砖贴着她的脸颊，寒意透过校服渗入骨髓。
公寓里积了三天的外卖盒，散发着酸腐的气味。沈凉蜷缩在床上，被子裹得像蚕茧，只露出一缕凌乱的黑发。
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显示下午4:23，但她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手机里有37条未读消息——同学的祝贺，老师的关心，学生会的通知。
她一条都没回，任由那些未读提示的数字不断增加，像一个个不断膨胀的气球，随时可能爆炸。
床头柜上放着谢折送的运动手环，沈凉盯着它看了很久，开始发疯似的翻箱倒柜找充电器，打翻了床头的水杯也顾不上擦。
屏幕亮起的瞬间，她的心跳快得发疼——最后一条同步数据显示：5月8日，23:47，心率72，深睡1小时24分...
那是他消失的前夜。
沈凉开始频繁请假，保送生不用参加高考，学校也对她格外宽容。
她的生活变成了漫长的昏睡。
有时候会惊醒，以为自己听到了手机铃声，抓起来发现屏幕一片漆黑。
有时候她又会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浑身酸痛，像被人打了一顿。
冰箱空了，她也懒得叫外卖。
饿到胃痛时才机械地咀嚼几口饼干，然后继续发呆。体重秤上的数字一天天变小，锁骨变得越发明显，手腕细得快断了。
她翻看着两人的旅行合照，每一帧都难忘透彻，现在成了残忍的刑具。
沈凉跌跌撞撞爬起来，翻出谢折留下的所有东西——数学笔记上工整的解题步骤，为她制定的复习计划表，亲手整理的作文模板。
还有她收藏的饼干盒，里面装着电影票根、游乐园门票、他的戒尺.……
这些物品被她铺了满满一地，像一座小型纪念碑。
凌晨三点，沈凉跑过空无一人的街道，碧湖园28楼的灯光全部熄灭，保安亭里坐着个陌生的年轻保安，正打着哈欠刷手机。
“我...我想去2801。”沈凉的声音因为奔跑而急促，“我有东西落在那了。”
保安上下打量着她凌乱的头发和通红的眼睛：“2801？业主早就搬走了。”
“求求你，我就看一眼...”沈凉的声音哽咽，“我真的有东西还在上面...很重要的东西...”
“2801己经重新装修了，业主说所有前任住户的物品都己处理。”
保安不耐烦地挥手，“快走吧，别在这闹。”
沈凉站在楼下，仰头望着28楼的阳台，那里黑洞洞的，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大嘴。
回到家，沈凉躺在满地的收藏品中间。
被定位的是她，被困在原地的是她，而承诺不会丢下她的人，消失得干干净净。
月光照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苍白的线，将她和把回忆一分为二。
第二天，沈凉破天荒地早起，洗了半个月来的第一个热水澡。
镜中的自己瘦得脱了形，肋骨根根分明。她机械地刷牙洗脸，用粉底遮盖眼下的青黑，涂上很久不用的唇膏。
水蒸气慢慢散去，镜子里的人影逐渐清晰，陌生又熟悉。
北大招生办的老师约她今天见面，讨论选专业的事宜。
招生办公室里，老师热情地介绍着各个专业的优势，递给她一沓彩印的宣传册。
沈凉机械地点头，目光落在窗外的一片绿荫上，有几个学生坐在草坪上看书。
“沈同学？沈同学？”老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对经济学专业有兴趣吗？刚才看你好像对这个方向挺关注的。”
“啊，有的。”沈凉回过神，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现实，“谢...我是说，我对数字敏感，适合学经济。”
走出招生办，阳光刺得眼睛发疼。
沈凉站在燕园里，周围是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他们笑着，讨论着，计划着。
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她身边掠过，车筐里装着厚厚的教材，女生手挽手走过，讨论着周末的社团活动。
远处的情侣坐在长椅上分享一副耳机，不时相视而笑。
只有她像个局外人，站在幸福的玻璃罩外，看得见摸不着。
谢折给她的东西，正在一点点消失——她的作息、她的习惯、她的人生规划……
那些被他精心雕琢的部分，正在剥离，露出底下粗糙的、陌生的自己。
一切都在失控。
谢折消失得如此彻底，就像从未存在过。
没有解释。没有告别。
沈凉有时会想，或许他真的有难处，比如他那个严厉的父亲。谢折很少提起家里的事，只是偶尔会说父亲对他要求很高。
可为什么连一句告别都不愿意说？
怨恨是夜里疯长的毒草，在黑暗中蔓延，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沈凉打开聊天对话框，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看着自己发的那些消息，像个小丑在自说自话。
最早的是小心翼翼的询问，渐渐变成焦急的追问，最后是绝望的控诉。
机械地刷新，刷新，再刷新，期待着那个熟悉的头像突然亮起，期待着「正在输入」的提示突然出现。
但聊天界面永远停留在她最后发出的那条消息上，上面只有她自己发的信息，带着从焦急到绝望的情绪变化：
「怎么不接电话？」
「看到消息回我一下，我很担心」
「你父亲逼你的，对吗？告诉我」
「接电话，求你了...」
「为什么连分别都不愿意说？」
「至少告诉我你还活着...」
「骗子....我恨你。」
最后那条消息发出后，对话框彻底沉寂了。沈凉把脸埋在枕头里，泪水浸湿了枕套，带着咸涩的味道。
———
机场候机厅
谢折站在机场安检口，手臂上的烫伤被长袖衬衫遮得严严实实。
“少爷，该登机了。”管家站在两步之外，声音平板得像在宣读判决书。
谢折没动，目光扫过候机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明知不可能，但还是奢望能在最后一刻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父亲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沈凉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他的手机被没收，社交账号全部注销，连邮箱都被清空。
父亲甚至派人去学校办理了退学手续，抹去了他存在的一切痕迹。
“手机。”他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管家皱眉：“先生吩咐过——”
“我知道。”谢折打断他，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最后一眼。”
管家犹豫片刻，从公文包里取出那部己经被格式化的手机。谢折接过来，在的屏幕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按下电源键。
锁屏照片是沈凉裹着围巾，鼻尖冻得通红的模样，眼睛亮得像星星。
照片还在，但聊天记录一片空白。
父亲让人清空了所有数据，连云端备份都没留下，彻底抹去他生命中的这一段。
谢折盯着那张照片，首到屏幕自动熄灭，映出他扭曲的倒影。
一滴水珠落在漆黑的屏幕上，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眼泪，还是机场空调凝结的水汽。
“走吧。”他把手机扔回给管家，转身走向安检通道，没再回头。
飞机起飞时，谢折透过舷窗看着逐渐变小的城市。
所有的言语都哽在喉咙里，随着飞机一起，消失在云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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