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空气凝滞如铅，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冰冷和尘埃的味道。陈锋缓缓首起身，高大的身影脱离了对王振刚的笼罩，却并未减轻室内的压迫感。他的目光掠过王振刚那张彻底失去生气、如同被雨水泡胀的朽木般的脸，脸上没有一丝胜利者的快意或怜悯，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望不见底的冷寂。尘埃在顶灯的光束里无声翻飞，如同无数细小的幽灵在庆祝或哀悼。
他指尖捻起桌上那枚湿漉漉的U盘，冰冷的金属外壳沾着水珠，寒意刺骨。这小小的、不起眼的物件，是撬开这桩陈年血案、也是撬开滨海港深不见底黑暗的第一道缝隙。他将其重新锁进抽屉深处，金属碰撞声在死寂中格外清脆、决绝，像是为某个阶段画上了句号。
屏幕还亮着，李浩东书房那盏标注着“120kg”极限承重的吊灯图纸无声地悬在那里。繁复的水晶棱角在电子屏的冷光下折射出虚幻而冰冷的光晕，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生命的脆弱和算计的愚蠢。陈锋的目光落在图纸角落那个“丽景建材，刘倩”的手写签名上。笔锋很硬，带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儿，此刻却成了锁链上最清晰的一环。
他关掉屏幕。房间瞬间暗下来，只有顶灯惨白的光束，将王振刚如泥的身影牢牢钉在冰冷的金属椅子里，轮廓模糊而绝望，像一尊失败的雕塑。汗水和泼洒的纯净水混在一起，在他昂贵的定制西装前襟洇开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版图，在昏暗光线下，宛如一张提前为他准备好的、丑陋的遗照。
陈锋走到墙边，无声地关掉了那盏曾如熔银般泼洒、灼烤着灵魂的强光灯。光线骤然暗了一瞬，随即被相对柔和的顶灯光线取代。这微小的变化，却让瘫着的王振刚猛地痉挛了一下，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短促的呜咽，像垂死野兽在陷阱中发出的最后哀鸣。他涣散的瞳孔似乎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又似乎只是光影的错觉，最终更深地陷在那片毫无生气的灰败里，彻底熄灭了。
“王振刚，”陈锋的声音在昏暗的光线下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混沌、首抵核心的力量，清晰地在寂静中回荡，“吊灯很漂亮，是吧？可惜，挂错了地方，也…挂错了人。”
没有回应。死寂如同厚重的帷幕落下。只有中央空调风道发出单调、恒久的低呜，像是这座建筑本身在呼吸。
陈锋拿起内线电话，手指按动号码的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处理最日常的事务：“嫌疑人王振刚，请求医疗支持。生理盐水，500毫升，静脉滴注。准备镇静剂和心电监护。”他报出几个专业的药物名称和剂量，语气冷静得如同在吩咐一杯白开水。
挂断电话，他重新坐回审讯桌后。桌面上，水渍正缓慢地、蜿蜒地流淌，边缘反射着顶灯微弱的光，像一条挣扎的小溪。那截锈蚀斑斑、如同罪证化身的钢筋头，那几张泛黄脆弱、承载着冰冷数字和贪婪的工程验收单，都静静地躺在透明的证物袋里，沉默地诉说着十二年前那个滨海港的冬夜——桩基冻裂的刺骨寒意，比钢铁更冰冷的背叛，以及一个被精心掩盖的死亡开端。
他抽出一张纸巾，不是给自己，而是缓慢地、仔细地擦拭着桌面上蔓延的水痕。动作沉稳，一丝不苟，指节用力均匀，仿佛在清理一个至关重要的、不容丝毫马虎的犯罪现场。纸巾迅速吸饱了水，变得沉重而透明，如同承载了太多秘密。他团起它，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扔进角落的不锈钢垃圾桶里，发出轻微的、沉闷的“噗”声。
门外传来极轻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提着药箱和器械到了，无声地等在门外。陈锋抬了抬手，一个简单的手势示意他们稍等。
他最后看了一眼王振刚。那个曾经在滨海呼风唤雨、意气风发的副局长，此刻像一具被彻底抽空了所有精气神的皮囊，软塌塌地陷在冰冷的金属椅子里。只有即将被刺入输液针头的、苍白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还在极其微弱地跳动，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逃离这具腐朽的躯壳。他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绿水鬼”腕表，表盘在昏暗光线下幽幽地泛着绿光，指针不疾不徐、冷漠地一格一格移动，精确地丈量着这迟来了十二年的、彻底的崩塌时刻。
陈锋的目光越过王振刚的身体，仿佛穿透了冰冷的墙壁，穿透了流逝的时光，投向那片虚构的、此刻却无比真实的滨海港。巨轮低沉地呜咽着进出，庞大塔吊的钢铁巨臂切割着铅灰色的天空，永无止境的浪涛带着亘古不变的节奏，沉重地拍打着沉默的防波堤——那里，埋葬着李浩东未曾来得及说出口的恐惧，和他用生命写下的、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控诉。
“滴答。”
输液管里，透明的生理盐水落下第一滴，坠入下方小小的塑料壶中。那细微的声音，在死寂得如同坟墓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如同心跳。
深渊的盖子，掀开了。
而门外走廊的阴影里，更深的黑暗正无声地涌动着，等待着吞噬更多被牵连出来的人和秘密。陈锋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沉静的、望不到底的寒潭。他对着门口的方向，对着那片未知的黑暗和即将到来的清理，微微点了点头。
门，无声地开了。惨白的光线从走廊涌入，短暂地照亮了尘埃，旋即又被更深的阴影取代。新的篇章，在死寂的余烬中，悄然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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