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片还在飘。
像一群白色的、绝望的蝴蝶，慢悠悠地往下落，盖住了地板上那几片被踩烂的玫瑰花瓣，也盖住了那枚灰扑扑的一块钱硬币。会议室里死一样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气声，还有小吴带着哭腔的抽噎。
“林姐…现在…现在怎么办啊？”小吴的声音抖得厉害，眼镜片后面全是水汽。
怎么办？
我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攥着的两半破纸片，合同厚实的质感还在指尖残留，可它现在只是一堆废纸了。深圳那个主展位，没了。三倍价钱？新悦？这名字像根毒刺扎在脑子里。谁干的？周晋鹏？除了他，谁他妈会用这种砸钱的方式，专挑我的软肋捅刀子？一股冰冷的怒火混着说不清的酸楚堵在胸口，闷得我喘不上气。
“收拾东西。”我把手里那两片破纸狠狠摔在地上，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订票。去深圳。现在，马上！”
小吴愣了一下：“啊？去…去深圳？展位都没了，去干嘛？”
“干嘛？”我弯腰，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准确地捡起那枚硬币，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去抢回来！就算抢不回来，也得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在背后捅刀子！杵这儿等死吗？” 我扫了一眼会议室里呆若木鸡的同事，“该干嘛干嘛！灯光方案今天必须定！小吴，订票！”
我的声音不大，但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小吴被我吼得一激灵，赶紧摸出手机：“好…好！林姐，我马上订！最快一班高铁！”
陈诚还僵在门口，脸色变幻不定。他张了张嘴，大概想说什么“徒劳”“冲动”之类的风凉话。我压根没给他机会，抓起桌上自己的帆布包，撞开他堵在门口的身体，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会议室。身后，飘落的纸片似乎还在无声地嘲笑着。
深圳的空气又热又潮，像一块湿抹布糊在脸上。走出高铁站，一股热浪混合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闷得人胸口发堵。小吴拖着两个大行李箱，里面塞满了备用的样衣和资料，累得满头大汗，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
“林姐，酒店订好了，离会展中心不远。”他喘着气说。
“先不去酒店。”我拦了辆出租车，“去会展中心。”
“啊？现在？展位都没了，去了也进不去吧？”
“进不去就在外面看！看看那块地方现在贴着谁家的招牌！”我拉开车门坐进去，语气不容置疑。
司机把我们扔在会展中心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巨大的“华南国际服装服饰博览会”横幅在风中飘着，门口安检通道排着长队，都是提前来布展或者办手续的人。我们没参展证，自然进不去。
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能看到里面己经初具规模的展位雏形，脚手架林立，工人们忙忙碌碌。我们绕到侧面，找到了原本属于我们的那个核心展位——正对着主通道入口，位置绝佳，视野开阔。而现在，那地方灯火通明，工人们正手脚麻利地往上挂一块崭新的、巨大的喷绘背板。
背板上是几个张扬的烫金艺术字——“新悦时尚”。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引领潮流，定义未来”。
“操！”小吴忍不住骂了一句，拳头攥紧了，“真是他们！动作也太快了！”
我死死盯着那块刺眼的招牌，指甲掐进掌心的硬币里，冰凉的金属边缘硌得生疼。新悦…新悦…这名字像个恶心的苍蝇在脑子里嗡嗡叫。他们哪来这么多钱？就为了抢这个位置？这根本就是赔本买卖！除非…除非背后有别的目的。周晋鹏那张模糊又清晰的脸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心口像被针扎似的疼。
“林姐，现在怎么办？找‘华彩’的刘总？合同虽然没签，但之前口头都…”
“口头顶个屁用！”我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人家定金都付了，白纸黑字。现在去找刘胖子，除了听他假惺惺道歉，看他那张油腻的胖脸，还能干嘛？自取其辱？”
小吴不吭声了，脸上写满了不甘和沮丧。
“查！”我咬着牙说，“给我查这个‘新悦时尚’！挖地三尺！法人是谁？老板是谁？什么来路？资金从哪儿来的？特别是，最近有没有一个叫周晋鹏的人跟他们接触！”
“周晋鹏？”小吴愣了一下，“林姐，你是说…”
“让你查就查！”我烦躁地挥了下手，不想解释。是不是他？如果是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就为了报复我？还是…纯粹想在我面前炫耀他如今“混出头了”？一股邪火在胸腔里乱窜。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像没头苍蝇。小吴动用了所有关系网查“新悦”，反馈回来的信息却少得可怜。新注册的公司，法人代表是个完全没听过的名字，注册资本倒是挺唬人，资金来源不明。关于周晋鹏，更是石沉大海，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有。
白天，我们像两个游魂一样在会展中心外围转悠，看着那个原本属于我们的黄金位置一点点被“新悦”填满。他们财大气粗，展位设计得极其奢华前卫，光看那些运进去的高科技设备和昂贵的材料就知道，三倍场租对他们来说可能真是毛毛雨。每次路过那片刺眼的区域，我都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嘲笑我。
晚上，回到廉价快捷酒店，我和小吴对着笔记本电脑，一遍遍核对我们手头仅剩的几个小展位方案，试图从鸡蛋里挑出点骨头，看看能不能挤出点亮点。空气里弥漫着泡面和劣质烟草的味道，还有沉重的、几乎让人窒息的挫败感。
“林姐，喝口水吧。”小吴把一瓶矿泉水推到我面前，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明天…明天展会就正式开始了。”
我盯着屏幕上枯燥的数据，没动。明天。所有人都会看到，那个最好的位置，挂着别人的名字。而我们，缩在角落里。这感觉比被人当众扇耳光还难受。
展会开幕第一天。
巨大的展厅里人声鼎沸，音乐震耳欲聋，各色灯光疯狂闪烁。空气里混杂着香水味、皮革味、新布料的味道，还有汗味。穿着光鲜亮丽的买手、经销商、媒体记者像潮水一样在通道里涌动。
我们那个小展位，位置偏僻，像个被遗忘的角落。稀稀拉拉几个人路过，探头看一眼，兴趣不大，又匆匆走开。小吴强打精神，卖力地向每一个驻足的人介绍我们的设计，嗓子都快喊哑了。我站在展位里面，背对着通道，假装整理衣架上的样衣。手指机械地着粗糙的布料，耳朵却不受控制地竖着，捕捉着远处主通道那边传来的、属于“新悦”的喧嚣音乐和人声。
不甘心。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心脏，越勒越紧。
“林姐，”小吴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点犹豫，“要不…我去主通道那边转转？看看‘新悦’那边到底什么情况？知己知彼…”
我动作顿了一下。去？亲眼看看仇人如何风光？不去？缩在这里当鸵鸟？
“嗯。”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没回头，“去看看他们请了哪个咖位的明星站台，用的什么噱头。”
小吴应了一声，挤出展位，身影很快消失在汹涌的人潮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展位里依然冷清。我对着样衣架发呆，掌心那枚硬币被汗水浸得温热。周晋鹏…这个名字像魔咒。他会在那儿吗？穿着人模狗样的西装，站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展位里，享受着众人的簇拥？他会看到我吗？看到我现在这副狼狈样？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冲动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憋屈了两天，够了！凭什么我要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着？就算输，也得输个明白！看看那个抢了我位置的混蛋到底长什么样！
我猛地转身，拨开展位入口挂着的廉价珠帘，一头扎进了喧闹的人流。逆着方向，朝着主通道、朝着那个最亮最吵最刺眼的“新悦时尚”展位，硬挤过去。
越靠近主通道，人越多，空气越浑浊。作者“Orbite”推荐阅读《90年代：从地摊妹到特区老板娘》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播放着“新悦”炫酷的宣传片，震耳的音乐鼓点敲打着心脏。那个展位果然气派，像个巨大的发光体，吸引着人群像铁屑一样吸附过去。门口站着几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耳麦的保安，一脸生人勿近。展位里面人影晃动，衣香鬓影，看着就非富即贵。
我挤在人群外围，踮着脚往里看。水晶吊灯的光晃得人眼花。几个穿着时尚、妆容精致的女人端着香槟在谈笑。然后，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定在了一个背影上。
一个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的男人，背对着我的方向，正微微低头，和一个穿着酒红色丝绒晚礼服、身材高挑的女人低声说着什么。那女人侧脸线条很美，卷发优雅地挽着，手里端着一杯香槟，笑靥如花。
那个男人的背影…肩膀的宽度，站立的姿态…太熟悉了。熟悉到让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冰渣。
江野。
是江野。
那个我等了五年，音讯全无，我以为烂在哪个犄角旮旯的江野！
他怎么会在这里？穿着几万块一套的手工西装？站在这个用三倍价钱抢了我展位的“新悦”展位里？和那个一看就身价不菲的女人举止亲密？
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周围所有的喧嚣——音乐声、人声、笑声——都像潮水般急速退去，只剩下我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咚！咚！咚！撞得胸腔生疼。愤怒？委屈？不敢置信？还是被彻底愚弄的羞辱？无数种情绪像开了闸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理智。
我像根钉子一样，死死钉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背影。看着他微微侧过头，对那个女人露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温和甚至带着点恭维意味的笑容。
那个女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顺着江野的目光，或者说，顺着我几乎要烧穿他们的视线，看了过来。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像在打量一件不合时宜的地摊货。漂亮的眉毛轻轻挑起，红唇微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几米的距离，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砸了过来：
“野哥，这土里土气的妞儿谁啊？你认识？”
土里土气？妞儿？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脸颊，烧得滚烫。我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帆布鞋，头发随便扎了个马尾，脸上一点妆都没化，因为熬夜和焦虑，脸色肯定很差。站在这里，站在珠光宝气的她面前，站在穿着昂贵西装的江野面前，确实像个误入上流社会的笑话。
江野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展厅里炫目的灯光打在他脸上。那张脸…是江野，又好像不是。五官轮廓还是我记忆里的样子，甚至更硬朗了些，但眼神完全变了。不再是当年那种带着点混不吝的野性，而是深不见底的沉静，像结了冰的湖面。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震惊？慌乱？还是…纯粹的陌生？
然后，那点波动瞬间消失了，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甚至带着点疏离的冷淡。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不高，平平的，没有任何起伏，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
“…老乡。一个…老乡。”
老乡？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比“土妞”更刺耳，更伤人！五年的等待，无数个日夜的煎熬，攥在手里几乎磨平的硬币，就换来一句轻飘飘的、撇清关系的“老乡”？连名字都不配拥有？
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被背叛的痛楚…在这一刻轰然爆炸！理智那根弦，嘣的一声，彻底断了！
“让让！好狗不挡路！”
一声尖利得变调的嘶吼从我喉咙里冲出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一股蛮力从脚底升起，我像头发疯的牛，猛地往前一冲！
目标不是江野，也不是那个女人。
是他们旁边那张铺着雪白桌布、摆满了晶莹剔透高脚杯的香槟塔！
我的肩膀，带着全身的力气和失控的愤怒，狠狠撞在了香槟塔的底座上！
哗啦啦——！！！
清脆得令人心碎的碎裂声猛地炸开！盖过了展厅里所有的喧嚣！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紧接着，是灾难般的连锁反应。高高的、摞得满满的香槟塔，像一个脆弱的梦境，轰然倒塌！晶莹剔透的酒杯如同冰瀑般倾泻而下，砸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碎裂成千万片刺眼的玻璃渣！金色的香槟酒液像决堤的洪水，疯狂地西处飞溅！
“啊——！”
“天哪！”
“躲开！”
尖叫声西起！周围的人群像炸了锅的蚂蚁，惊慌失措地向后躲避。
混乱的中心。
飞溅的香槟酒液，如同金色的暴雨，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冰凉的液体瞬间打湿了我的头发、脸颊、衬衫，黏腻腻的，带着甜腻的泡沫气味。几片锋利的玻璃碎片擦着我的手臂飞过，划开几道细细的血痕，火辣辣地疼。
但我感觉不到。我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江野就站在离香槟塔最近的地方。他下意识地想护住身边那个穿着酒红色礼服的女人，把她往自己身后拉。但他自己，完全暴露在香槟的“瀑布”之下。昂贵的深色西装前襟、肩膀，瞬间被浇透了一大片，颜色变得更深，紧紧贴在身上。金色的酒液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流过他僵硬的脸颊，滴落在他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上。
更狼狈的是他的脚边。汹涌漫开的香槟酒液，像一条金色的小河，迅速淹没了他的鞋面，甚至漫过了鞋帮，灌进了他那双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皮鞋里。
一片狼藉的死寂中，那个女人刺耳的尖叫声猛地撕裂了空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心疼，首首指向江野的脚：
“我的天！我的鞋！野哥！我的意大利手工定制！全毁了！！”
她跺着脚，看着自己同样被酒液溅湿的、精致的鞋尖，气得脸都白了。
这声尖叫像是一个信号。
“抓住她！”
“别让她跑了！”
几个穿着黑西装、戴着耳麦的保安，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反应极快地从展位里外猛扑过来！沉重的脚步声咚咚作响，瞬间就围拢过来，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把我死死地困在了中间。他们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刺眼的灯光，投下浓重的阴影。
粗壮的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像铁钳一样箍紧！
“老实点！”
“跟我们走！”
我挣扎了一下，根本挣不动。湿透的衬衫贴在身上，冰冷黏腻。手臂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头发湿漉漉地粘在脸颊，往下滴着水。周围是无数道惊愕、鄙夷、看热闹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
一片混乱和压制中，我抬起头，穿过保安粗壮的手臂缝隙，目光首首地刺向那个同样一身狼藉的男人。
江野站在那里，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昂贵的西装毁了，意大利皮鞋泡在香槟里。他脸上没有暴怒，也没有焦急，甚至没有看那个尖叫的女人。他的眼睛，隔着飞溅的香槟泡沫、碎裂的玻璃渣、凶神恶煞的保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就那么沉沉地、死死地，锁在我脸上。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震惊残留的余烬，有冰冷的审视，似乎还有一丝极快闪过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痛楚？
我咧开嘴，尝到了流到唇边的、混合着香槟和铁锈味的液体，冲他露出一个极其难看、带着血腥气的笑。
攥在左手掌心的那枚硬币，边缘深深硌进了肉里，一片湿滑，不知是汗，是酒，还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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