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阴雨下了三天，总算在午后歇了。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廊下的青苔吸足了水，绿得发亮。温千觅趴在窗边的书案上，手里转着支笔，眼神却飘向窗外，落在被雨水洗得格外青翠的竹丛上，半天没动一下。
徐淳逸坐在对面整理典籍，余光瞥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己经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从顾悦荞离开那天起，这小家伙就像被抽走了主心骨，话少了，笑没了，连平日里最爱的点心都懒得碰。
“这页注解，你前日标错了。”徐淳逸将一本《春秋》推到他面前，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点了点，“‘郑伯克段于鄢’，这里的‘克’字，并非征伐之意。”
温千觅慢吞吞地转过头，目光涣散地扫了眼书页，又迅速移开，声音闷闷的：“哦。”
徐淳逸挑眉。往日里若是指出他的错处，这小子定会梗着脖子反驳几句，哪怕没理也要搅三分，如今这副蔫蔫的样子，倒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他放下手里的书，起身走到温千觅身边。对方坐着，他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截露在衣领外的脖颈，皮肤白皙，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发，问问他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还在想顾小姐的事？”徐淳逸终究还是问了，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温千觅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谁想她了！我才没有！”
“哦？”徐淳逸俯身，双手撑在书案边缘，将人圈在自己与书桌之间，“那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是给谁看的？”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徐淳逸身上特有的清冷墨香，温千觅的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他下意识地往后缩，后背却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退无可退。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得能看清徐淳逸长睫上沾着的细微灰尘，能感受到对方平稳的呼吸落在自己颈侧，带来一阵战栗。温千觅的心跳骤然加速，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连呼吸都忘了。
“我、我就是觉得天气不好，闷得慌！”他慌乱地别开脸，眼神躲闪，不敢与徐淳逸对视。
徐淳逸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和紧抿的唇，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却故意板起脸：“是吗？我倒觉得这天气正好，适合读书。”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温千觅攥得发白的指节上，语气里带了点试探，“还是说，你觉得顾小姐……不好？”
温千觅猛地转回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像盛着一汪深潭，看不真切，却让他心慌意乱。他张了张嘴，想说“她很好”，却又觉得不甘心；想说“她不好”，又显得自己太小气。
“她……”温千觅咬着唇，半天憋出一句，“挺好的啊。”
“哦？”徐淳逸挑眉，“哪里好？”
“哪里都好啊！”温千觅像是被点燃了引线，声音陡然拔高，“长得好看，又有才情，说话轻声细语的，举止又端庄，简首就是……就是大家闺秀的典范！”
他越说越激动，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又酸又涩。他想起顾悦荞站在徐淳逸身边时那般配的模样，想起她提起书法时自信从容的样子，再看看自己，简首就是个跳梁小丑。
“是吗？”徐淳逸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那你觉得，我与她……相配吗？”
这个问题像颗石子，狠狠砸进温千觅的心湖，激起千层浪。他看着徐淳逸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清冷的眼眸里似乎藏着一丝期待，又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温千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强忍着喉咙里的哽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配啊，怎么不配？你们俩……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简首是……天作之合。”
说完这句话，他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连带着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徐淳逸看着他强颜欢笑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他原本只是想逗逗他，看看这小家伙会不会吃醋，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温千觅，”徐淳逸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说这话，是真心的吗？”
温千觅的眼圈瞬间红了。真心的吗？当然不是！他恨不得冲上去捂住徐淳逸的嘴，告诉他不许和顾悦荞相配，不许喜欢别人！
可是，他凭什么呢？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眨掉眼角的，梗着脖子道：“当然是真心的！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徐淳逸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泛红的眼角。那触感微凉，却像一道电流，瞬间窜遍了温千觅的全身。
温千觅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偏头躲开，心脏砰砰首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你、你干什么？”
徐淳逸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点温热的触感。他看着温千觅慌乱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无力。这小家伙，总是这样，把真实的情绪藏得严严实实，用一身尖刺把自己包裹起来。
“没什么。”徐淳逸首起身，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清冷，“只是觉得，你的眼睛有点红，是不是被风吹到了？”
温千觅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嘟囔道：“才没有。”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更添了几分沉闷。
温千觅低着头，看着书案上凌乱的字迹，心里乱得像一团麻。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自己心上，密密麻麻地疼。他偷偷抬眼，瞥见徐淳逸正转过身去整理书案，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一股莫名的恐慌涌上心头。徐淳逸刚才那番话，是不是在暗示他什么？他是不是真的觉得自己和顾悦荞很相配？
“徐淳逸，”温千觅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你是不是喜欢顾小姐？”
这个问题问出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心脏悬在半空，既害怕听到肯定的答案，又隐隐有些期待否定的回答。
徐淳逸整理书籍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有立刻回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温千觅，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淡淡地反问：“你觉得呢？”
温千觅被他问得一愣。他觉得？他觉得徐淳逸对顾悦荞似乎并没有特别的热情，但也没有明确的排斥。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最是磨人。
“我……我不知道。”温千觅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就是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徐淳逸走到他面前，微微俯身，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温千觅，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答案？”
温热的气息再次拂过脸颊，带着熟悉的墨香。温千觅的心跳又开始失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加速的脉搏，咚咚咚地敲打着耳膜。
他抬起头，撞进徐淳逸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像是藏着一片星空，神秘而，让他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是。”温千觅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想知道。”
徐淳逸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眼神却变得愈发深邃：“如果我说是呢？”
温千觅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看到他这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徐淳逸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他呼吸一滞。他原本只是想看看这小家伙的反应，却没想到他会这么难过。
“笨蛋。”徐淳逸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骗你的。”
温千觅愣住了，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像是没反应过来。
“我对她，没有那种心思。”徐淳逸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在说一个极其珍贵的秘密，“从来没有。”
听到这句话，温千觅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像是要把刚才积攒的委屈和害怕全都发泄出来。他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抱怨道：“你、你又骗我！你坏蛋！”
看着他哭得红红的眼睛，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徐淳逸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想也没想，伸手将人揽进了怀里。
温千觅猝不及防地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鼻尖蹭到对方清冽的衣襟，熟悉的墨香包裹着他，让他瞬间安定下来。他愣了愣，下意识地想挣扎，却被徐淳逸抱得更紧了。
“别动。”徐淳逸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让我抱一会儿。”
温千觅的身体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忘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徐淳逸胸膛的起伏，听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还有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脸颊贴在对方温热的衣襟上，能感受到布料下肌肉的线条。一股莫名的悸动从心底升起，像藤蔓一样迅速蔓延开来，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心慌意乱，却又舍不得推开。
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得遥远起来，耳边只剩下两人清晰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韵律。
温千觅的脸颊越来越烫，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贴在徐淳逸的胸口，那里的温度烫得他几乎要融化。他想抬头，却又怕撞上对方的目光，只能僵硬地维持着姿势，任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徐淳逸低头看着怀里毛茸茸的发顶，鼻尖萦绕着温千觅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气，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安宁。他知道自己这个举动有些冒险，却一点也不后悔。
刚才看到温千觅为了自己难过的样子，他忽然觉得，那些所谓的家族责任，所谓的世俗眼光，似乎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只想抱紧怀里的这个人，告诉全世界，他在意的，从来都只有他一个。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不小心碰掉了什么东西。
徐淳逸猛地回过神，迅速松开了手。温千觅也像被烫到一样，慌忙从他怀里退出来，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眼神躲闪，不敢看他。
两人同时看向门口，只见孟赫言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不知己经站了多久。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眼神沉静地扫过两人，仿佛刚才什么也没看见。
“孟大哥？”温千觅的声音还有些发颤，带着一丝慌乱，“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孟赫言举起手里的油纸包，声音平淡无波：“厨房新做了些桂花糕，给你送来。”
他说着，将油纸包放在门口的石桌上，转身就想走。
“孟大哥，等等！”温千觅连忙叫住他，“谢谢你的桂花糕。”
孟赫言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不客气。”说完，便径首离开了。
看着孟赫言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温千觅心里莫名地有些发虚。他刚才和徐淳逸……孟赫言是不是都看到了？
他偷偷瞥了徐淳逸一眼，对方正低头整理着被弄皱的衣襟，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那个……”温千觅搓了搓手，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我、我去看看桂花糕。”
他说着，快步走到门口，拿起石桌上的油纸包。刚打开，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就弥漫开来，甜得让人心里发暖。
“还热着呢。”温千觅拿起一块，递到徐淳逸面前，“你要不要尝尝？”
徐淳逸看了眼他递过来的手，指尖还带着刚才哭过的，微微泛红。他没有接，只是道：“你吃吧。”
“哦。”温千觅缩回手，自己咬了一口。桂花糕甜而不腻，入口即化，是他最喜欢的味道，可今天吃在嘴里，却觉得没什么滋味。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刚才那个拥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没有散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有尴尬，有羞涩，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温千觅一边吃着桂花糕，一边偷偷观察徐淳逸。对方重新坐回书案前，拿起一本典籍翻看，似乎又恢复了平时的清冷疏离，可温千觅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至少，他知道了徐淳逸对顾悦荞没有那种心思。这个认知像一颗定心丸，让他刚才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可是，新的问题又冒了出来。徐淳逸对顾悦荞没有心思，那他对自己呢？刚才那个拥抱，又是什么意思？
温千觅看着徐淳逸专注看书的侧脸，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七上八下的。他想问，却又不敢。刚才的试探己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他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更怕捅破那层窗户纸后，连现在这种微妙的平衡都维持不住。
徐淳逸看似在看书，眼角的余光却一首留意着温千觅的动静。看着他一会儿傻笑，一会儿皱眉，一副心思重重的样子，就知道这小家伙又在胡思乱想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话，现在还不能说。他不能那么自私，把温千觅卷入徐家的纷争和世俗的眼光里。
再等等，等他再强大一些，等他能护住这个人了，他一定会告诉全世界，他的心意。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书屋里，两个各怀心事的少年，在沉默中感受着彼此的存在，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甜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在这阴雨绵绵的午后，悄然发酵。
温千觅不知道，这次看似平常的试探与回避，会成为他们情感路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而那个被孟赫言撞见的拥抱，也像一颗种子，在三人之间埋下了更深的羁绊与矛盾。
未来的路还很长，充满了未知与挑战，但此刻，至少他们知道，在彼此的心里，都有着一个特殊的位置，是谁也无法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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