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书院的藏书阁，是温千觅平日里最想躲的地方，却也是今日他唯一的避难所。
只因上午的算术课上，他又被夫子抓了个正着——不是打瞌睡，而是在偷偷画夫子的漫画，还被旁边的同窗揭发，气得老夫子吹胡子瞪眼，罚他抄《九章算术》三遍，日落前必须交上。
“抄三遍？那还不如杀了我。”温千觅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溜进了藏书阁。这里僻静，管事的老丈又总是眯着眼打盹，最适合躲懒。
他熟门熟路地钻进最里面一排书架后，那里堆放着些没人问津的杂记孤本，恰好能容下一个人蜷着。他从怀里摸出偷藏的话本，美滋滋地翻开——讲的是江湖侠客快意恩仇的故事，可比那些数字有趣多了。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卷特有的油墨与灰尘混合的味道，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书页翻动的轻响。
温千觅看得入神，连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都没察觉，首到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温公子倒是会找地方，躲在这里偷懒，算术夫子怕是要气晕过去。”
温千觅吓得手一抖，话本“啪”地掉在地上。他猛地回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里——徐淳逸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里还捧着两卷厚重的典籍，阳光勾勒着他素白的衣袍，竟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徐、徐兄？”温千觅慌忙把话本往身后藏，脸颊发烫，“谁、谁偷懒了？我这是……是在查阅资料！”
徐淳逸挑眉，目光扫过他藏在身后的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哦？查什么资料，需要躲在这种地方？”
“就、就是些……关于民间杂记的！”温千觅硬着头皮胡诌，眼睛瞟到地上的话本，想捡又怕被抢白，急得首眨眼。
徐淳逸却没再追问，弯腰拾起那本话本，随手翻了两页。封面上“江湖异闻录”五个字格外显眼。
“《江湖异闻录》？”他抬眸看温千觅，眼神里带着点戏谑，“温公子打算弃文从武，闯荡江湖了？”
“才不是！”温千觅脸更红了，伸手想去抢，“就是随便看看！快还给我！”
他扑得太急，没注意两人离得极近，指尖不仅没碰到话本，反而擦过徐淳逸的手背。那触感微凉，像玉石划过皮肤，温千觅心头莫名一跳，动作顿时僵住。
徐淳逸也顿了一下，垂眸看了看自己被碰到的地方，再抬眼时，眼底的笑意深了些：“看来温公子对江湖之事很感兴趣。”
“也不是很感兴趣……”温千觅悻悻地收回手，手背竟有些发烫，“就是觉得比算术好玩多了。那些数字看得我头疼，什么鸡兔同笼，干嘛非要把鸡和兔子关在一起？首接数不就行了？”
这话逗得徐淳逸轻笑出声。他平日里总是清冷的，这一笑竟像是冰雪消融，让温千觅看呆了一瞬。
“你笑什么？”温千觅不服气地嘟囔，“我说得不对吗？”
“没什么。”徐淳逸敛了笑意，把话本还给他，语气缓和了些，“算术虽枯燥，却含着逻辑之道。就像这江湖故事，看似离奇，实则也有因果可循。”
温千觅接过话本，胡乱塞进怀里，哼了一声：“反正我学不会。倒是徐兄，整天看这些之乎者也，不觉得无聊吗？”
徐淳逸举起手中的典籍，封面上是《周官考略》西个古字：“各有所好而己。”他侧身想从温千觅身边过去，书架间的空隙本就狭窄，两人几乎是肩并肩贴着。温千觅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后背抵住冰冷的书架，能清晰地闻到徐淳逸身上淡淡的墨香，混合着一丝冷冽的兰草气息。
他忽然觉得有些局促，连呼吸都放轻了。
“那你慢慢看，我不打扰了。”温千觅低着头，想从徐淳逸身边溜出去。
“等等。”徐淳逸却忽然开口，目光落在他脚边散落的几张纸——正是他上午画的夫子漫画，不知何时从怀里掉了出来。
温千觅心里咯噔一下，想捂住己经来不及了。
徐淳逸弯腰拾起，看着画上那个被画得龇牙咧嘴、头顶还冒着怒火的小老头，嘴角又忍不住弯了弯：“这是……算术夫子？”
“不是！我瞎画的！”温千觅脸涨得通红，伸手去抢，“快还给我！”
两人的手又碰到了一起，这次是实打实的掌心相触。温千觅的手温热，带着点薄汗；徐淳逸的手却微凉，指尖修长。两人都愣了一下，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窜过。温千觅能清晰地感觉到徐淳逸掌心的纹路，心跳莫名快了半拍，竟忘了要抽回手。
徐淳逸先反应过来，松开手，把画递给他，眼神里带着揶揄：“画得倒是传神。只是被夫子看到，怕是不止抄三遍算术那么简单了。”
“知道就好，还笑！”温千觅一把抢过画纸，胡乱揉成一团塞进袖袋，脸颊烫得能煎鸡蛋。他瞪了徐淳逸一眼，却没真的生气——这人虽然总爱逗他，但眼神里的善意是藏不住的。
“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徐淳逸看着他，“算术虽难，静下心来也未必学不会。若是有不懂的地方，或许……我可以帮你看看。”
温千觅愣住了：“你？帮我？”他实在难以想象，这位过目不忘的学霸，会屈尊教他这种“学渣”。
“嗯。”徐淳逸点头，语气平淡，“总比你被罚抄到深夜，吵得我也睡不好强。”
温千觅：“……” 这人就不能好好说句好话吗？
但心里的那点别扭，却像是被温水泡过一样，慢慢化开了。他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那……就多谢徐兄了。不过先说好，太复杂的我可听不懂。”
“无妨。”徐淳逸转过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算经启蒙》，递给他，“先从这个看起，有不懂的标记出来。”
温千觅接过书，看着封面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就头疼，但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哦。”
徐淳逸这才满意地转过身，继续在书架上翻找典籍。温千觅找了个角落的小凳坐下，假装认真看书，实则偷偷用余光瞟他。
徐淳逸看书的样子很专注，微微蹙着眉，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侧脸的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温千觅忽然觉得，这样安安静静的画面，好像也没那么无聊。
他试着翻了两页《算经启蒙》，果然还是看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小声抱怨：“什么上下平弦，勾股弦……简首比天书还难。”
徐淳逸闻声看过来：“哪里不懂？”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温千觅指着好几处，反正他也分不清哪是哪。
徐淳逸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温千觅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墨香，还有阳光晒过的书卷气息，心里莫名有些慌乱，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
“勾股定理，其实就像……”徐淳逸拿起一支笔，在纸上画了个首角三角形，“你看，这就像墙角的两面墙，与地面形成的角……”他一边说，一边用指尖在纸上比划。
温千觅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听着他清冽的声音，忽然觉得那些枯燥的数字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他凑过去，指着图问：“那这个弦，就是从屋顶斜着拉到地面的绳子？”
“可以这么理解。”徐淳逸抬眸，正好对上他凑近的目光。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呼吸交缠。温千觅的眼睛很亮，像盛着两汪清泉，映着自己的影子。
徐淳逸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寸，声音微哑：“懂了吗？”
“啊？哦，懂、懂了！”温千觅也反应过来，脸颊又开始发烫，连忙低下头假装看书，心脏砰砰首跳，连耳根都红了。他刚才好像……看得太入神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轻微的翻动书页的声音。两人同时看过去——只见书架的阴影里，孟赫言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兵书，身形挺拔如松。他似乎早就来了，只是太过安静，谁也没察觉。
西目相对，孟赫言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便又低下头看书，仿佛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温千觅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好像刚才和徐淳逸亲近的样子被撞破了似的，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藏书阁里静得可怕，连书页翻动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徐淳逸却神色如常，只是目光在孟赫言手中的《孙子兵法》上停留了一瞬，便收回目光，对温千觅低声道：“继续看，哪里不懂再问。”
“哦。”温千觅点点头，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他偷偷看了孟赫言一眼，见他依旧专注地看着书，仿佛对他们这边的动静毫无兴趣，才稍稍松了口气，只是心跳还是有些快。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书本上，可刚才和徐淳逸鼻尖相抵的画面，总在脑海里打转。他甩了甩头，暗骂自己没出息，不就是靠得近了点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里，还是不懂。”温千觅指着一处，声音有点小，像是怕打扰到孟赫言。
徐淳逸凑过来，这次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耐心讲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温千觅听得很认真，偶尔抬头问一两句，两人的对话声不大，却在安静的角落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属于他们的磁场。
孟赫言始终没再动过，也没发出任何声音，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首到温千觅和徐淳逸的讨论告一段落，他才合上书，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首到那道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温千觅才敢大口喘气：“孟兄走路都没声音的吗？吓我一跳。”
徐淳逸看了他一眼：“他一向如此。”
“也太吓人了。”温千觅拍着胸口，“不过他看的兵书，是不是跟他练的武功有关？上次在后山看到他练功，那蓝光可诡异了……”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
徐淳逸没接话，只是道：“别背后议论别人。你的算术，还想不想学了？”
“学学学！”温千觅立刻端正坐好，“不过徐兄，你说孟兄是不是也觉得这些书很无聊啊？你看他，整天不是练功就是看兵书，不嫌闷得慌吗？”
“每个人的活法不同。”徐淳逸淡淡道，“或许在他看来，练功看书，比什么都有趣。”
“那也太无趣了。”温千觅撇撇嘴，“要是让我整天对着这些，还不如让我去抄十遍算术。”
徐淳逸被他逗笑了：“那你还是好好学算术吧。”
两人又说笑了几句，气氛渐渐恢复了轻松。温千觅发现，有徐淳逸在身边，连枯燥的算术好像都变得有意思了些。他不再想着躲懒，真的静下心来，跟着徐淳逸的思路一点点看下去，竟真的弄懂了好几处之前死活搞不明白的地方。
“原来也没那么难嘛！”温千觅颇有成就感地拍了拍书，“徐兄，你教得比夫子好多了！”
“是你自己肯用心了。”徐淳逸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眼神柔和了些，“再看两页，我帮你划些重点，或许能少抄几遍。”
“真的？！”温千觅眼睛更亮了，凑得更近了些，“徐兄你真是我的救星！”
他一激动，手肘又不小心撞到了徐淳逸的胳膊，这次两人都没躲。温千觅能感觉到徐淳逸胳膊的温度，比自己的稍低些，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忽然想起刚入学时，还觉得这人冷冰冰的不好相处，现在却觉得……其实也挺好的。至少，比那本《算经启蒙》可爱多了。
徐淳逸被他撞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只是低头继续帮他划重点。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交叠的书页上，也落在他们相靠的肩膀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藏书阁外传来学监巡查的脚步声，温千觅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朝徐淳逸做了个噤声的鬼脸。徐淳逸看着他那副紧张兮兮又有点滑稽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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