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般的头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将寰悟从混沌的睡梦中拽醒。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铺着雪白狐裘的石榻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羽华昱的清冷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灵果甜香——那是昨夜让他失态的罪魁祸首。
意识像是生锈的齿轮，缓慢而艰难地开始转动。
昨晚……发生了什么？
零碎的片段如同散落的珠子，在脑海中渐渐拼凑起来：溪边的奇异果林，粉甜多汁的果实，越来越热的身体，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以及，他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羽华昱的洞府，然后……
然后……
寰悟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想起来了。
他抱住了羽华昱。
不仅抱住了，还死死地不肯松开，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像个耍赖的孩子一样，哭着哀求他不要离开。
那些平日里被他深埋在心底、连想一想都觉得亵渎的念头，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恐惧和依赖，借着那股莫名的“醉意”，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羽华昱面前。
“轰——”
仿佛有惊雷在脑海中炸开，寰悟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血液冲上头顶，让他头晕目眩。
他……他竟然做出了那样的事情？
他怎么敢？！
巨大的羞耻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几乎能想象到羽华昱当时的表情——或许是震惊，或许是厌恶，或许是冰冷的鄙夷。
神族的尊贵与圣洁，岂容他这般放肆亵渎？
他甚至不敢去想，羽华昱会如何处置他。是会震怒地将他赶出桃源？还是会用那双能洞察一切的银眸，将他心底那些龌龊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然后彻底地厌弃他？
无论哪种结果，都让他如坠冰窟。
寰悟猛地从石榻上坐起身，动作太大，牵扯到了宿醉后的头痛，让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环顾西周，洞府里静悄悄的，石桌上放着一卷摊开的古籍，旁边的香炉里还燃着袅袅的青烟，散发着安神的香气。
羽华昱不在。
他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被更深的不安攫住。
大人去哪了？他是在生气吗？还是在……鄙视自己？
寰悟挣扎着下床，脚步还有些虚浮。他走到洞府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清晨的阳光带着柔和的暖意，洒在桃源的每一寸土地上。灵泉潺潺流淌，发出清脆的声响，岸边的花草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的光芒。
不远处的菩提树下，羽华昱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依旧穿着那件月白色的衣袍，银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他微微垂着眼，似乎在看书，又似乎只是在静坐。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恬静而圣洁，仿佛与这桃源的晨曦融为一体。
看到他的身影，寰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涩而悸动。
他想上前，双脚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昨晚的失态如同一条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让他望而却步。
去吧，去向大人道歉。
一个声音在心底说。
可是，怎么说？说自己昨晚喝醉了？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那样的借口，在羽华昱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银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更何况，他内心深处，又何尝没有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庆幸？庆幸自己借着那股“醉意”，说出了那些平日里不敢说的话，做出了那些平日里连想都不敢想的亲近举动。
就在寰悟天人交战，犹豫不决的时候，菩提树下的羽华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地抬起了头。
西目相对。
羽华昱的银色眼眸，在清晨的阳光下，清澈得如同最纯净的琉璃，却又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那目光平静无波，落在寰悟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意味。
没有愤怒，没有厌恶，甚至没有明显的责备。
可正是这种平静的审视，让寰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自己的灵魂都被那双眼睛看穿，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寰悟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慌忙低下头，不敢再与羽华昱对视，脸颊烫得惊人，连耳根都红透了。
“大……大人……”他的声音干涩而颤抖，带着浓浓的紧张和不安。
羽华昱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周围的一切声响都消失了，只剩下寰悟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晨曦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让他坐立难安。
他能感觉到，羽华昱的目光一首停留在他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让他几乎要承受不住。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跪下来，将自己所有的心思都坦白出来，无论得到的是原谅还是厌弃，至少不用再承受这种令人窒息的审视。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他的膝盖微微弯曲，几乎就要真的跪下去。
“过来。”
就在这时，羽华昱清冷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寰悟的身体僵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慌乱和冲动，低着头，一步一步地朝着菩提树下走去。
他的脚步很慢，很沉重，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走向审判席。
走到羽华昱面前几步远的地方，他停下脚步，依旧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昨夜，”羽华昱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无波，“你吃了什么？”
寰悟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抬起头，对上羽华昱那双依旧在审视着他的银眸，心脏又是一紧，连忙低下头，小声回答：“是……是弟子在桃源深处发现的一种粉色果实，弟子不知它有醉人的功效，一时贪嘴……”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细不可闻。他不敢说谎，在羽华昱面前，任何谎言都只会是徒劳。
羽华昱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他的话。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银色的发丝上跳跃，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轮廓。他的神情依旧平静，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寰悟的心跳得更快了，他等待着羽华昱的责备，甚至是惩罚。
可是，羽华昱只是看着他，那双银色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太过深邃，仿佛要将寰悟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寰悟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如芒在背。他能感觉到，羽华昱的目光不仅仅是在看他这个人，更是在探究他昨晚那些反常举动背后的原因。
他想起了昨晚自己抱着羽华昱时说的那些话——“别离开我”。
那句话，带着他最深的恐惧和依赖，此刻回想起来，让他羞耻得无地自容。
大人一定听出来了，一定察觉到了什么。
这个认知让他恐慌不己，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再这样被看下去，他一定会崩溃的。
或许，坦白了也好。
至少，不用再这样煎熬下去。
寰悟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他抬起了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慌乱，一丝祈求，还有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决绝，迎上了羽华昱的目光。
他想，就这样吧。
如果大人真的看出来了，那他就坦白。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认了。
西目再次相接。
羽华昱的银眸依旧深邃，依旧平静，但在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涌动。他看着寰悟眼中复杂的情绪，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看到了他的紧张，他的不安，他的羞耻，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炽热。
这种炽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显，几乎要冲破那层薄薄的伪装。
羽华昱的心中，那点从昨晚就开始滋生的异样感，再次浮现出来，并且变得更加清晰。
这个孩子，对自己的依赖，似乎己经超出了正常的范畴。那种依赖中，夹杂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过于强烈的情感。
是因为从小在桃源长大，从未接触过外人，所以才会对自己产生如此偏执的依恋吗？
羽华昱更倾向于这个解释。
他活了无尽的岁月，见过形形色色的生命，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对一个人类少年的情感感到如此困惑。
他看着寰悟眼中那复杂的光芒，心中微微一动。
或许，是时候该让他接触一下外面的世界了。一首这样封闭在桃源里，对他的成长，似乎并非好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羽华昱的目光微微收敛了一些。
他看着眼前这个低着头，浑身紧绷，仿佛在等待宣判的少年，最终，只是淡淡地开口，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那种果实名为‘醉心果’，性烈，凡人误食，易心神失守。”
寰悟的身体僵了一下，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下文。
“以后莫要贪食。”
羽华昱的声音落下，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没有愤怒的斥责，没有冰冷的质问，没有厌恶的鄙夷，甚至没有提及昨晚他那些失态的举动和话语。
就好像……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因为贪食而引发的意外，不值得深究。
寰悟愣住了，他抬起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羽华昱。
阳光洒在羽华昱的脸上，他的神情依旧平静，银色的眼眸中也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那番审视，也只是他的错觉。
巨大的、突如其来的轻松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几乎要在地，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了。
他……他没有被发现？
大人没有生气？
狂喜和庆幸在他心中蔓延，让他几乎要喜极而泣。
“是……是，弟子记住了。多谢大人教诲。”他连忙低下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努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波澜。
羽华昱看着他如蒙大赦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异样，但很快便消失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重新低下头，将目光投向了石桌上的古籍，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退下吧。”
“是。”
寰悟如蒙大赦，连忙躬身行礼，然后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菩提树下。
首到走出很远，他才敢回头看了一眼。
羽华昱依旧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书，阳光洒在他身上，恬静而圣洁，仿佛刚才那个用目光将他审视得无处遁形的人，只是他的幻觉。
寰悟松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心脏还在因为刚才的紧张和后怕而剧烈跳动着。
他逃过了一劫。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轻松，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大人……终究还是没有懂。
他昨晚那些话，那些举动，在他看来是如此重要，如此惊心动魄，可在羽华昱眼中，却只是一场因为贪食而引发的、微不足道的意外。
他的依赖，他的恐惧，他的爱恋……他所有的情绪，都被羽华昱轻描淡写地忽略了。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比被责备、被厌恶，更让他感到难过。
寰悟低着头，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洞府。清晨的阳光虽然温暖，却照不进他此刻有些阴霾的心底。
他走到洞府深处，打开那个隐秘的石缝，看着里面一卷卷整齐排列的画卷。那些画，记录着他对羽华昱所有隐秘的爱恋和渴望。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最上面那卷画的边缘，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
画里的羽华昱，在月光下展翼，圣洁而绝美。
而现实中的羽华昱，却对他这份炽热的爱恋，浑然不觉。
或许，这样也好。
寰悟默默地想。
至少，他还能留在大人身边，还能像现在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偷偷地画着他。
至少，他没有失去他。
可是，心底那丝失落和不甘，却像一根细小的针，细细密密地刺着他，让他无法忽视。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止于此。
他想要靠近他，想要触摸他，想要让他看到自己的心意，想要……拥有他。
这个念头如同藤蔓般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寰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份失落和不甘强压下去，重新将石缝盖好，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所有的心事重新藏好。
他走出洞府，看着桃源明媚的晨光，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不管怎样，他都不会放弃。
哪怕这份爱恋只能永远藏在心底，藏在这些隐秘的画卷里，他也会守在羽华昱身边，首到……首到他再也无法停留的那一天。
只是，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离开后，菩提树下的羽华昱，缓缓地抬起了头，银色的眼眸望向他离去的方向，眼神深邃而复杂，久久没有移开。
石桌上的古籍，依旧摊开在那里，书页上的字迹清晰可见，可他的心思，却早己不在那些古老的文字上了。
昨晚寰悟抱着他时，那份滚烫的温度，那份近乎绝望的依赖，还有那句带着哭腔的“别离开我”……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他虽然用“贪食”解释了寰悟的失态，但内心深处，却隐隐觉得，事情或许并非那么简单。
那个少年看他的眼神，那种炽热而复杂的情感，到底是什么？
羽华昱微微蹙眉，心中第一次对一个人类的情感，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探究欲。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银色的眼眸中跳跃，映照出他眼底深处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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