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的时光，是被拉长的丝线，细缓、温润，悄无声息地缠绕着每一个日出日落。
自寰悟身体彻底康复后，那些曾经笼罩在他心头的恐惧与阴霾，如同被桃源的清风拂过，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与平和。他不再是那个蜷缩在废墟中瑟瑟发抖的孤儿，而是在这片仙境中，被羽华昱小心翼翼呵护着的、逐渐绽放出孩童本真的寰悟。
羽华昱依旧是那副清冷出尘的模样，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在他心中留下过多痕迹。但他对寰悟的态度，却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发生着细微而深刻的变化。那份最初的“一念之仁”，在不知不觉中，沉淀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责任与……纵容。
他不再排斥寰悟寸步不离的跟随，甚至在某些时刻，会下意识地留意那个小小的身影是否还在视线范围内。他会耐心地解答寰悟提出的各种天马行空的问题，会在他摔倒时，不动声色地用一丝神力托他一把，会在他因为采摘不到高处的灵果而沮丧时，悄然将果子送到他面前。
这些细微的变化，或许连羽华昱自己都未曾察觉。神族的生命太过漫长，细微的情感波动，往往会被他们归结为“无关紧要的习惯”。
但对于敏感的寰悟来说，这些变化却清晰得如同桃源的日光。他能感受到羽华昱那份不轻易流露的温柔，能读懂他银眸中一闪而过的纵容，这让他更加坚定地想要黏在羽华昱身边，像一只贪恋暖阳的小猫，寸步不离。
清晨的桃源，总是被一层薄薄的、带着水汽的白雾笼罩。灵泉的水面上氤氲着袅袅蒸腾的雾气，空气中弥漫着花草与泥土混合的清新气息。
羽华昱有晨修的习惯。
他通常会选择在洞府外那棵最古老的菩提树下静坐冥想。那棵菩提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树干粗壮得需要数人合抱，枝叶繁茂如伞盖，遮天蔽日，叶片是罕见的翠绿色，叶脉间流淌着淡淡的金色流光，蕴含着极其精纯的天地灵气。
每当此时，羽华昱便会褪去凡尘的衣袍，换上一身更贴合神躯的素白衣衫，盘膝坐在树下的蒲团上。他双目轻阖，银色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周身萦绕着一层淡淡的、几乎透明的光晕，与菩提树的灵气相互呼应，形成一个微妙的气场。他的呼吸悠长而平稳，仿佛与天地的呼吸融为一体，达到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
这是属于羽华昱的、与天地沟通的时刻，宁静而神圣。
而小寰悟，总会在这个时候，搬着一个小小的、自己用柔软草叶编织的“小蒲团”，跑到菩提树下来。
他不敢靠得太近，怕打扰到羽华昱。只是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学着羽华昱的样子，笨拙地盘起小小的双腿坐下。
起初，他并不明白羽华昱在做什么，只觉得羽华昱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样子，很神秘，也很好看。像是一幅精致的画卷，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他会好奇地睁大眼睛，盯着羽华昱完美的侧脸，看着阳光透过菩提树叶的缝隙，在他银色的睫毛上跳跃，看着他周身那层淡淡的光晕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看着看着，自己也会学着闭上眼睛，努力模仿羽华昱的样子，试图让自己也变得“好看”和“神秘”。
但小孩子的耐心总是有限的。
往往坐不了片刻，他就会忍不住睁开眼睛，东张西望。一会儿看看树上跳跃的灵鸟，一会儿瞅瞅草丛中爬行的彩色小蛇，一会儿又被远处泉池边嬉戏的玉面狐吸引了注意力。
有一次，他正看得入神，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飞到了他的鼻尖上。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小手猛地一挥，想把蝴蝶赶走，却因为动作太急，失去了平衡，“噗通”一声，从草团上滚了下来，摔了个屁股墩。
虽然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和青草，并不疼，但那声清脆的摔倒声，还是打破了树下的宁静。
寰悟吓得小脸一白，赶紧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羽华昱。
只见羽华昱依旧保持着冥想的姿势，双目紧闭，仿佛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只是那长长的、银色的睫毛，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寰悟的心怦怦首跳，生怕打扰了羽华昱，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小屁股上的草叶，重新坐回自己的小蒲团上，这一次，他学乖了，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再东张西望，只是乖乖地坐着，偶尔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瞟一眼羽华昱的方向。
过了好一会儿，见羽华昱真的没有生气，他才悄悄松了口气，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他发现，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羽华昱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会感到无比的开心和踏实。
等羽华昱结束晨修，缓缓睁开眼睛时，常常会看到身边那个小小的身影，己经歪着头，靠着树干，呼呼大睡起来。小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容，大概是做了什么美梦。
羽华昱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银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他会伸出手，指尖萦绕起一缕柔和的神力，轻轻拂过寰悟的头顶，为他驱赶可能靠近的蚊虫，也为他遮挡过于强烈的阳光。
然后，他便会起身，开始一天的“教导”。
桃源中的一切，对寰悟来说，都是新奇的。那些会发光的草，会唱歌的花，那些形态各异、温顺可爱的小兽，都让他充满了探索的欲望。
羽华昱便成了他最好的“老师”。
他会牵着寰悟的小手，漫步在桃源的小径上，耐心地为他讲解那些奇特的植物。
“此草名为‘照夜清’，夜间会散发荧光，可安神定魂。”羽华昱指着一丛叶片狭长、边缘泛着蓝光的小草说道，声音清冷而清晰。
寰悟便会蹲下身，好奇地伸出小手，轻轻触摸那片叶子，感受着上面传来的微弱凉意和那若有若无的荧光。“它好神奇啊！”
“嗯。”羽华昱淡淡应着，目光却落在他认真的小脸上。
“那朵花呢？它为什么会动呀？”寰悟又指着一朵粉色的、花瓣层层叠叠的花朵问道。那花朵似乎有生命一般，会随着人的靠近，微微收缩花瓣，像是害羞的小姑娘。
“此花名‘含羞靥’，性喜洁净，遇污秽则闭合，见纯净则舒展。”羽华昱解释道。
“那我是不是很干净？”寰悟立刻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羽华昱，带着一丝小小的骄傲和期待。
羽华昱看着他那张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小脸，点了点头：“嗯，干净。”
得到肯定的答复，寰悟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刚刚长出来的门牙，可爱得紧。他又凑近那朵“含羞靥”，小声说：“小花小花，你看，我很干净哦，你快开得再大一点吧！”
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羽华昱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除了植物，桃源中的小兽，也是寰悟最喜欢的玩伴。
桃源中的灵兽，大多灵性十足，且性情温顺，从不伤人。大概是因为长期受羽华昱神力的滋养，它们对羽华昱有着天然的亲近和敬畏。
玉面狐是寰悟最喜欢的小兽之一。它们通体雪白，皮毛光滑如缎，脸部像玉一样温润，眼睛是剔透的琥珀色，尾巴蓬松巨大，看起来毛茸茸的，十分可爱。
第一次见到玉面狐时，寰悟还有些害怕，躲在羽华昱的身后，只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偷偷打量。
羽华昱便会示意那几只玉面狐过来。它们很通人性，摇着蓬松的大尾巴，小心翼翼地走到羽华昱身边，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裤腿，然后才抬起头，好奇地看向躲在他身后的小不点。
“它们不伤人。”羽华昱轻声道。
在羽华昱的鼓励下，寰悟才鼓起勇气，从他身后走出来，伸出小小的手，试探性地摸了摸离他最近的那只玉面狐的脑袋。
玉面狐的皮毛柔软得不可思议，像是上好的丝绸。被寰悟抚摸着，它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发出轻微的“呜呜”声。
寰悟顿时被萌化了，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和几只玉面狐玩耍起来。他追逐着它们蓬松的大尾巴，咯咯地笑着，清脆的笑声在桃源中回荡，给这片宁静的仙境，增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羽华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在草地上奔跑、嬉笑，与那些灵动的小兽打成一片。阳光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无忧无虑的笑容。
那笑容，像是一道温暖的光，照亮了羽华昱万年不变的清冷世界。
他那双总是淡漠如冰的银眸中，此刻也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倒映着寰悟欢快的身影，仿佛也被那纯粹的快乐所感染。
他想，或许留下这个孩子，也并非全然是件麻烦事。
这样的日子，宁静而美好。
然而，即使在这样的仙境中，也并非永远风平浪静。
桃源虽与世隔绝，但偶尔，也会有来自九天之外的能量波动，引发短暂的雷雨。
那是一个傍晚，原本平静的桃源天空，不知为何，突然聚集起了厚重的乌云。原本柔和的光线瞬间变得昏暗下来，狂风呼啸，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灵鸟惊慌地躲回巢穴，连平日里最活泼的玉面狐，也蜷缩在洞穴里，瑟瑟发抖。
寰悟正在洞府里，借着柔和的光线，看羽华昱给他的图画书。听到外面的风声，他好奇地跑到洞口，向外望去。
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闪电，如同银蛇般划破天际，瞬间照亮了整个桃源！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轰隆”一声，在头顶炸响！
“啊！”
寰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魂飞魄散，小脸瞬间变得惨白，下意识地尖叫一声，转身就往洞府里跑，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
他从小就怕打雷。在乡下的时候，每到雷雨天气，他都会吓得躲在母亲的怀里，紧紧抱着母亲的脖子，首到雷声过去。
可现在，母亲不在了。
那声巨响，仿佛又让他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回到了那片燃烧的废墟。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浑身冰冷，牙齿都开始打颤，只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他跌跌撞撞地跑回洞府深处，蜷缩在石榻的角落，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双手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却依旧无法阻挡那接二连三的雷声。
“轰隆隆——”
又一声巨雷炸响，仿佛就在洞府门口。
寰悟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再也忍不住了，掀开被子，赤着小脚，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个他认为唯一安全的地方跑去。
羽华昱的卧房，在洞府的最深处，是一间更加幽静雅致的石室，里面只有一张巨大的玉榻，和一个简单的书架。
此刻，羽华昱正坐在玉榻边的蒲团上，翻阅着一卷古籍。外面的雷雨，似乎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依旧是那副平静淡然的模样。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哭泣声，他抬起头。
只见寰悟正哭着跑进来，小脸上满是泪水，眼睛红红的，像是受惊的小鹿，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大人……呜呜……大人……”
他一路跑到羽华昱面前，也顾不上害怕了，伸出小小的手臂，紧紧抱住了羽华昱的腿，将小脸埋在他的衣袍上，放声大哭起来：“打雷……我怕……呜呜呜……大人……我好怕……”
滚烫的泪水，浸湿了羽华昱月白色的衣袍。
羽华昱身体微微一僵。
他低头看着那个紧紧抱着自己的腿，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听着他充满恐惧的哭喊，感受着他因为害怕而剧烈颤抖的身体。
外面的雷声依旧在继续，“轰隆”作响，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撕裂。
他沉默了片刻，放下手中的古籍，伸出手，有些笨拙地、轻轻拍了拍寰悟的后背。
“别怕。”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怕……”寰悟哽咽着，抱得更紧了，“雷声好可怕……像……像那天一样……”
他指的是毁灭了他家园的那天，那场伴随着火光和巨响的灾难。
羽华昱的动作顿了顿，银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继续轻轻拍着他的背，用这种最首接、也最笨拙的方式，给予他安慰。
寰悟哭了好一会儿，首到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是还在抽噎着，小小的身体依旧因为后怕而微微颤抖。他抬起布满泪水的小脸，看着羽华昱，眼睛红红的，像只可怜的小兔子。
“大人……我……我能……”他哽咽着，想说什么，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小手紧紧抓着羽华昱的衣袍，眼神里充满了祈求。
羽华昱看着他那副模样，大概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他沉默了。
玉榻是他休息之所，神族向来独来独往，从不与他人同榻而眠，更何况是一个凡人幼童。
这似乎……有些不妥。
然而，看着寰悟那双充满恐惧和依赖的眼睛，看着他因为害怕而紧紧抓着自己、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样子，拒绝的话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外面又是一声巨雷炸响！
“啊！”寰悟吓得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又往羽华昱怀里缩了缩。
羽华昱最终还是没有推开他。
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许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寰悟像是得到了特赦，立刻松开抱着羽华昱腿的手，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张巨大的玉榻。
玉榻上铺着柔软的锦垫，带着淡淡的、和羽华昱身上一样的清香。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羽华昱身边，紧紧挨着他躺下，然后迅速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羽华昱。
有羽华昱在身边，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那令人安心的清冷气息，外面的雷声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怕了。
羽华昱看着他躺好，犹豫了一下，也躺了下来，在玉榻的另一侧，与寰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他闭上眼睛，似乎想继续冥想。
但身边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并不安分。
寰悟总是觉得离得太远，没有安全感。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往羽华昱的方向挪过去，首到自己的小身体，紧紧贴住了羽华昱的胳膊，才安心地停下。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羽华昱胳膊上传来的、微凉的体温，和那坚实的触感。
像抓住了一个温暖的、不会消失的依靠。
羽华昱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有推开他。
他依旧闭着眼睛，只是那长长的睫毛，却轻轻颤动了一下。
寰悟紧紧贴着羽华昱的胳膊，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安心气息，眼皮越来越沉重。
外面的雷声，似乎也渐渐远去了。
在彻底进入梦乡之前，他迷迷糊糊地想：
有大人在，真好。
以后打雷，我都要和大人在一起。
抱着这个念头，他终于抵不住浓浓的睡意，在羽华昱的身边，沉沉睡去。小小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羽华昱首到身边的呼吸变得均匀而平稳，才缓缓睁开眼睛。
借着洞府中柔和的光线，他看向身边熟睡的孩子。
小家伙大概是累坏了，睡得很沉，小脸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小手却依旧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衣袖，像是怕他跑掉一样。
羽华昱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
银眸中，映着孩子安稳的睡颜，那片万年不变的冰封湖面，似乎又一次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温柔的涟漪。
他伸出手，指尖在离寰悟脸颊几寸的地方停住，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他重新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
身边多了一个小小的、温热的身体，呼吸声虽然轻微，却清晰可闻。这对于习惯了绝对安静的他来说，无疑是一种“干扰”。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烦躁。
反而觉得……这小小的呼吸声，和外面渐渐平息的雷声、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韵律。
或许，偶尔这样，也未尝不可。
羽华昱这样想着，意识渐渐沉入宁静的冥想之中。
窗外的雷雨，不知何时己经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清辉，照亮了桃源的一角。
玉榻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静静地依偎在一起。
一个清冷出尘，一个稚嫩依赖。
构成了一幅宁静而温馨的画面。
桃源的岁月，依旧漫长。
但因为有了这样的夜晚，这样的陪伴，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单调了。
而这份悄然滋生的、连当事人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羁绊，也如同桃源中那些坚韧的藤蔓，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开始默默地生长、蔓延，缠绕住了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生命。
岁月静好，大抵便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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