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冷雨己经连绵下了三天。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山顶，将整座别墅笼罩在一片潮湿的阴郁里。庭院里的梧桐叶被雨水打落了大半，湿漉漉地堆在墙角，散发着腐烂的草木气息。别墅内部的暖气开得很足，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压抑。
端木离坐在客厅靠窗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翻开的书，目光却落在窗外连绵的雨幕上，久久没有移动。书页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己经很久没有被翻动过。
自从三天前那个星空下的质问之后，他和常懿非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
常懿非没有再提那天晚上的事，也没有因为他的“冒犯”而加重对他的惩罚。他依旧像往常一样，每天准时出现在餐厅用早餐，然后钻进书房处理公务，只是两人之间几乎零交流。常懿非看他的眼神恢复了最初的冰冷和漠然，仿佛那晚那个情绪失控、暴露出脆弱一面的男人只是端木离的幻觉。
可端木离知道，那不是幻觉。
那晚常懿非眼中汹涌的痛苦和愤怒，还有那句嘶哑的“你不配提他的名字”，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他越来越确定，那个叫“阿哲”的人，是解开常懿非所有谜团的关键，也是横亘在他和常懿非之间最深的鸿沟。
“端木少爷，该用晚餐了。”林管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端木离回过神，合上书，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站起身，跟着林管家走向餐厅。经过书房门口时，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像往常一样传出键盘敲击声，只有一片死寂。
“常先生还在忙吗？”端木离忍不住问。
林管家的脚步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担忧的神色：“先生从下午起就没出过书房，也没吃下午茶。我刚才敲门，没人应。”
端木离的心微微一沉。常懿非虽然冷漠，但作息一向规律，很少会这样。
“我去看看。”端木离说。
林管家有些犹豫：“先生不喜欢被打扰……”
“没关系，我只是看看他是不是需要什么。”端木离打断他，语气坚定。
他走到书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常先生？”
里面没有回应。
端木离又敲了敲，声音提高了一些：“常先生，该用晚餐了。”
依旧是一片死寂。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端木离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浓重的烟味混杂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阴影里。
常懿非趴在巨大的红木办公桌上，肩膀微微起伏，似乎在沉睡。桌上散落着一叠厚厚的文件，旁边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几乎要溢出来。
“常先生？”端木离放轻脚步走过去，试探着叫了一声。
常懿非没有动。
端木离的心揪紧了。他绕到办公桌前，借着窗外的光线，看清了常懿非的脸。
男人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连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都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额角。他的眉头紧紧蹙着，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呼吸也异常急促，带着一种病态的灼热感。
端木离伸手，下意识地想探探他的体温。指尖刚一触碰到常懿非的额头，就被烫得猛地缩回了手。
好烫。
他发烧了，而且烧得不轻。
“常先生，醒醒。”端木离用力摇晃了他一下。
常懿非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涣散，没有焦距，显然还处于混沌状态。看到端木离的脸时，他愣了一下，似乎认不出他是谁，过了好几秒，才艰难地皱起眉：“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锐利，只剩下病态的虚弱。
“你发烧了，需要看医生。”端木离的语气不自觉地放软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不用。”常懿非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因为头晕目眩，刚一动就倒回了桌上，发出一声闷哼，“出去。”
“你都烧成这样了，怎么能不用？”端木离皱起眉，语气带上了一丝强硬，“我去叫医生。”
他转身想走，手腕却被常懿非一把抓住了。男人的力气很大，即使在病中，也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不准去。”常懿非的眼神依旧涣散，语气却异常固执，“谁也不准进来。”
端木离看着他苍白而倔强的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个男人，即使在最脆弱的时候，也不肯卸下防备，不肯让别人看到他的狼狈。
“你这样硬撑着，只会越来越严重。”端木离试图说服他。
常懿非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只是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嘴里开始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端木离凑近了一些，才勉强听清他在说什么。
“……阿哲……别走……”
“……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疼……”
又是阿哲。
端木离的心猛地一沉。他看着常懿非痛苦的表情，听着他无意识的呓语，忽然意识到，这场高烧，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劳累，更可能是因为……旧伤复发？
他想起之前在储藏室看到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笑容灿烂，而常懿非的手臂上似乎缠着绷带。他又想起常懿非偶尔会在阴雨天不自觉地按住腰侧，眉头微蹙。
难道他的旧伤，和阿哲有关？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端木离强行压了下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常先生，你先松开我，我去给你拿药和水。”端木离放柔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无害。
常懿非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抓着他手腕的力道微微松了松，但依旧没有完全放开。他的眼神依旧涣散，嘴里还在断断续续地念着“阿哲”的名字。
端木离轻轻挣开他的手，快步走出书房，对守在门口的林管家说：“林管家，常先生发高烧了，你去拿退烧药和冰毛巾来，再准备一些清淡的粥。”
林管家大惊失色：“什么？先生发烧了？我马上去！”
看着林管家匆匆离去的背影，端木离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了书房。他打开灯，柔和的光线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驱散了刚才的阴郁。
常懿非被灯光刺得皱起眉，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端木离走到他身边，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披在他的肩上。然后，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办公桌旁，静静地看着常懿非。
生病中的常懿非，卸下了所有的冰冷和尖锐，显得异常脆弱。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平日里紧抿的薄唇此刻微微张着，呼吸依旧急促。
很难想象，这个脆弱得像个孩子一样的男人，就是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冷酷无情的常懿非。
端木离忽然想起自己生病的时候，常懿非也曾这样坐在不远处，虽然嘴上说着刻薄的话，却默默地守了他一夜。
或许，这个男人的冰冷外壳下，真的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柔软。只是这些柔软，被他用厚厚的冰层包裹着，只有在这样毫无防备的时刻，才会偶尔泄露出来。
很快，林管家就拿着药和冰毛巾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端着粥和热水的佣人。
“把东西放下，你们先出去吧。”端木离说。
林管家有些犹豫：“端木少爷，要不要我留下来帮忙？”
“不用，我在这里就行了。”端木离摇摇头，“你去忙吧，别让人来打扰。”
“是。”林管家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还是恭敬地应了一声，带着佣人退了出去。
书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端木离将冰毛巾拧干，轻轻敷在常懿非的额头上。男人的身体瑟缩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舒服，但并没有醒来。
端木离拿起退烧药和水杯，试图叫醒他：“常先生，醒醒，吃药了。”
常懿非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依旧涣散。他看着端木离递过来的药片，下意识地别过脸：“不吃……”
“不吃药怎么退烧？”端木离有些无奈，“乖，吃了药就好了。”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都愣住了。他竟然用了“乖”这个词来形容常懿非。
常懿非似乎也愣了一下，混沌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他没有再反抗，乖乖地张开了嘴。
端木离将药片放进他嘴里，又喂他喝了几口温水。看着他乖乖吃药的样子，端木离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融化。
喂完药，端木离将他扶起来，让他靠在椅背上，又在他背后垫了一个靠枕。然后，他端起那碗粥，舀了一勺，吹凉了递到他嘴边：“要不要吃点粥？”
常懿非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睛，似乎又睡着了。但他的手，却在无意识中，再次抓住了端木离的手。
这一次，他的力道没有那么大，只是轻轻地握着，像是在寻求一种安慰和支撑。
端木离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自己被常懿非紧紧握住的手，又看了看常懿非苍白而安静的睡颜，心里五味杂陈。
他想抽回手，却又有些不忍。这个平日里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男人，此刻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一样，依赖着他的触碰。这种感觉，陌生而奇异。
最终，端木离还是没有抽回手。他任由常懿非握着，自己则拿起旁边的一本书，静静地翻看着。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一首温柔的催眠曲。书房里很安静，只有两人平稳的呼吸声，和书页翻动的声音。一种奇异的宁静和温馨，在空气中悄然弥漫。
不知过了多久，端木离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得更紧了。他抬起头，发现常懿非又醒了。
但他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眼神依旧有些涣散。他看着端木离，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呢喃了一句：“阿哲……别离开我……”
端木离的心猛地一痛。
他知道，常懿非又把他当成了那个叫“阿哲”的人。
一股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他看着常懿非痛苦而脆弱的表情，轻声说：“我不离开。”
虽然知道这句话是说给那个叫“阿哲”的人听的，但端木离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听到这句话，常懿非似乎安心了许多。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握着端木离的手也放松了一些，但依旧没有松开。他的眼神慢慢变得柔和，嘴角甚至还勾起了一丝极淡的、满足的笑容。
那是端木离从未见过的表情，纯粹而温柔，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端木离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或许是期待常懿非清醒地看着他，而不是把他当成别人的影子。
但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继续低头看书。只是这一次，他的心思却再也无法集中在书页上。
常懿非的体温在药物的作用下，渐渐降了下来。他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显然是睡熟了。但他的手，依旧紧紧地握着端木离的手，仿佛那是他在黑暗中唯一的光。
端木离就这样被他握着，一动不动地坐了一夜。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常懿非的脸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常懿非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的眼神清明了许多，不再是之前的混沌和涣散。他看着自己和端木离紧握的手，又看了看趴在桌上睡着的端木离，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昨晚的记忆像破碎的片段一样涌入脑海——高烧的痛苦，无意识的呓语，还有……端木离温柔的照顾和那句“我不离开”。
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端木离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醒，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常懿非正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和……尴尬？
“常先生，你醒了？”端木离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声音还有些沙哑。
常懿非没有回答，只是用那种冰冷的、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评估他昨晚有没有趁机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端木离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被握了一夜、有些发麻的手。
看到他的动作，常懿非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语气冷硬地开口：“谁让你在这里的？”
“你昨晚发烧了，我……”
“出去。”常懿非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端木离愣了一下，看着他冰冷的眼神，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昨晚那个脆弱而依赖的常懿非仿佛只是一场梦，醒来后，依旧是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
他默默地站起身，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常懿非一眼。男人己经重新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漠和疏离，正低头看着桌上的文件，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端木离却注意到，他握着钢笔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而且，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他似乎看到常懿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情绪里，有尴尬，有警惕，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近乎温柔的东西。
端木离轻轻叹了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书房里，常懿非抬起头，看着紧闭的门，眼神复杂。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冰毛巾的凉意，和……端木离指尖的温度。
昨晚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那些无意识的呓语，那些脆弱的依赖，还有端木离温柔的照顾……都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恐慌。
他不习惯这样的自己，更不习惯对端木离产生这种异样的感觉。
他猛地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尼古丁的味道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但心里的烦躁却丝毫未减。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而这种改变，让他感到恐惧。
常懿非捏着烟的手指微微收紧，眼神变得更加冰冷。他绝不会允许自己被端木离影响，绝不会。
而另一边，走出书房的端木离，靠在走廊的墙壁上，轻轻揉着自己发麻的手。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常懿非的温度。
他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心里一片茫然。
昨晚的一切，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他的幻觉？
那个脆弱地喊着“阿哲”名字的常懿非，和那个清醒后冷酷无情的常懿非，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端木离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经过昨晚，他好像更看不懂常懿非了。但同时，他也确定了一件事——这个男人冰冷的外壳下，确实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柔软。而那些柔软，似乎正因为他的存在，而悄悄地显露出来。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端木离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和常懿非之间的关系，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不管怎样，他都需要好好睡一觉，来消化这一夜发生的一切。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常懿非站在书房的窗前，目光一首追随着他的背影，首到他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男人的眼神复杂，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些东西，己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而这种改变，将会彻底颠覆他们两个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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