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来得比往年早了近半个月。
清晨端木离推开书房窗户时,整座山都陷在一片素白里。松针被积雪压得低垂,远处山脊线隐在铅灰色云层下,只有零星几缕天光穿透雾霭,在雪地上折射出细碎的银辉。别墅的供暖系统昨夜似乎出了些故障,即便关紧门窗,也能感觉到丝丝凉意顺着窗缝往里钻。
“端木先生,常总让您过去用早餐。”佣人轻叩房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小心翼翼。
端木离拢了拢身上的羊绒开衫——这件衣服是上周常懿非让人送来的,藏蓝色,质地柔软,显然价格不菲。他没拒绝,也没道谢,就像对待别墅里其他所有供给一样,沉默地接受,再沉默地使用。
餐厅里暖意融融。常懿非己经坐在主位上,面前摊着几份文件,手边的咖啡冒着热气。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高领毛衣,褪去了西装革履的凌厉,侧脸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柔和了几分。听见脚步声,他抬眸看过来,目光在端木离身上停顿了两秒。
“冷?”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
端木离在餐桌另一侧坐下,摇摇头:“还好。”
常懿非没再追问,指尖在文件上轻轻敲了敲:“昨晚的加密文件解开了吗?”
“解开了一部分,”端木离拿起吐司抹果酱,动作从容,“赵老板那笔交易的时间地点基本确认了,在下月三号,港口仓库。但关于‘夜莺’的信息还是太少,只知道对方会亲自到场。”
常懿非眉峰微蹙:“继续查。”
“嗯。”
早餐在沉默中进行。刀叉碰撞瓷盘的轻响,窗外偶尔传来的积雪坠落声,还有常懿非翻动文件的沙沙声,交织成一种奇异的宁静。端木离忽然想起上周在走廊的那次触碰——常懿非指尖划过他脖颈时的微颤,转身时略显仓促的脚步,以及后来几天刻意保持的距离。
他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感觉。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明明该沉底,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又浮上来荡起圈圈涟漪。
“下午可能有暴雪,”常懿非忽然放下文件,端起咖啡杯,“山上信号会中断,你别乱跑。”
端木离握着刀叉的手顿了顿:“我知道。”
他没问常懿非为什么特意提醒,就像他没问那些加密文件里反复出现的“夜莺”代号,为何会让常懿非眼底闪过那样复杂的情绪。他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只谈与调查相关的事,绝口不提那些越界的瞬间。
午后的雪果然越下越大。
起初是细密的雪粒,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后来渐渐变成鹅毛大雪,漫天卷地而来,将整座别墅裹进一片白茫茫的混沌里。下午三点多,供电系统彻底罢工,应急灯亮起,散发着惨白的光。
“发电机出了故障,维修队被困在山下了。”管家进来汇报时脸色有些发白,“通讯信号也断了,暂时联系不上外界。”
常懿非正站在客厅落地窗前看雪,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侧脸在应急灯下显得有些冷硬。
“那……晚餐怎么办?”管家小心翼翼地问。
“去看看储藏室还有什么能首接吃的。”常懿非转过身,目光扫过客厅,最终落在角落里那个几乎被遗忘的老式壁炉上,“把壁炉点燃。”
端木离是被一阵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吸引下楼的。
客厅里己经亮起了几盏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部分寒意。常懿非正蹲在壁炉前添柴,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他脱了毛衣外套,只穿件黑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继续用铁钳调整着壁炉里的木柴。
端木离在离壁炉不远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煤油灯的光线不够明亮,字里行间都浸着昏黄,他却看得很专注,仿佛那书页里藏着能抵御这漫漫长夜的秘密。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窗外的雪没有停歇的意思,风卷着雪粒拍打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某种野兽在黑暗中低吼。壁炉里的火焰渐渐稳定下来,发出温暖而安稳的噼啪声,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壁上,随着火光轻轻晃动。
常懿非不知何时也在壁炉边的沙发上坐下了,手里没拿文件,只是静静地看着跳动的火焰,眼神有些放空。
“你好像很喜欢火。”端木离合上书,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常懿非转过头,眼底还残留着些许恍惚,似乎没料到他会主动搭话。片刻后,他才低声道:“它很干净。”
干净?端木离有些意外。火焰明明是极具破坏性的存在,炽热,决绝,能烧毁一切。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常懿非的目光重新落回火焰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它会烧掉所有脏东西,只留下灰烬。”
端木离没再追问。他能感觉到常懿非语气里的沉郁,那不是在说火,更像是在说某种无法言说的过往。他重新翻开书,却发现那些铅字在眼前晃动,一个也看不进去。
壁炉里的火焰偶尔爆出火星,照亮常懿非低垂的眼睫。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沙发扶手,那上面有经年累月留下的细小划痕。
“阿哲以前很怕黑。”
突兀的一句话,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客厅里的宁静。
端木离猛地抬起头,看向常懿非。男人依旧望着壁炉,侧脸在火光中显得有些模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握着扶手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这是常懿非第一次主动提起阿哲。
端木离屏住呼吸,没有打断。他知道,这或许是他离那个名字背后的秘密最近的一次。
“我们认识的时候,他才十五岁,”常懿非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遥远的质感,“瘦得像根豆芽菜,却总爱逞强。第一次见面,他为了抢回被高年级抢走的画板,被推倒在泥地里,却还是死死抱着画板不放,眼睛亮得像要烧起来。”
说到这里,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点笑意很快又被沉郁取代。
“他家就在常家老宅隔壁,是个画家。”他继续说,“每天放学后,他都会坐在院子里画画。有时候画夕阳,有时候画老树,有时候就坐在那里发呆。我那时候……不太爱说话,就经常站在二楼窗口看他。”
火光映在常懿非眼底,跳动的光芒里似乎藏着某种温柔的东西,是端木离从未见过的。
“他不怕我,”常懿非的声音低了些,爱吃茄子卷的黛妮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别的孩子都怕我,怕我爸的身份,怕常家的规矩。只有他,会在我站在窗口的时候,抬头冲我笑,然后举起画稿给我看。”
端木离静静地听着,想象着那个画面。少年时的常懿非,或许还没被后来的仇恨和算计包裹,只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站在高高的窗口,看着院墙那边那个爱笑的、眼睛发亮的少年。
“他画得很好,”常懿非的指尖轻轻颤抖了一下,“尤其擅长画光。再阴暗的角落,经他的笔一画,好像就有了光。”
光。端木离想起自己被关在这座别墅的最初几个月,每天面对的都是冰冷的墙壁和常懿非不带温度的眼神,那时候他也觉得,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缺少光。
“后来……”常懿非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沙哑,“后来他家里出了些事,搬走了。”
他没说是什么事,也没说后来发生了什么。那些残酷的、沉重的部分,被他不动声色地省略了,只留下这些带着暖意的碎片,像冬夜里偶尔透过云层的月光,短暂地照亮了某些被冰封的角落。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
壁炉里的火焰依旧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端木离看着常懿非低垂的眉眼,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忽然觉得这个总是冷硬如冰的男人,此刻竟显得有些脆弱。
那些被仇恨和痛苦层层包裹的过往里,也曾有过这样温暖明亮的片段。
“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端木离轻声说。
常懿非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他定定地看了端木离几秒,然后移开目光,重新落回火焰上,轻轻“嗯”了一声。
那声“嗯”很轻,却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头,在端木离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记忆里的父亲总是很忙,却会在每个周末抽出时间陪他下棋,会在他考试失利时摸摸他的头说“没关系”,会在母亲去世后,笨拙地学着给炖他爱喝的汤。那些温暖的记忆,在父亲破产跳楼的那一刻,似乎被彻底打碎了。可此刻听着常懿非的话,那些碎片又仿佛重新拼凑起来,带着温度,清晰得触手可及。
原来无论是谁,心底都藏着这样柔软的角落。
“我父亲以前也喜欢下棋,”端木离下意识地开口,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有些怔忡,“他总说,下棋就像做人,要懂得进退,不能只想着赢。”
常懿非转过头,看着他。煤油灯的光晕落在端木离脸上,柔和了他的轮廓,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倔强的眼睛,此刻竟显得有些温润。
“你和他不一样。”常懿非忽然说。
端木离一愣:“嗯?”
“你比他……”常懿非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只是说,“更像你自己。”
这句话有些没头没尾,端木离却莫名地懂了。他不像父亲那样,被世俗的成功和失败困住,他有自己的坚持,自己的棱角,即使身处绝境,也没丢掉那份属于自己的光。
壁炉里的木柴渐渐烧得差不多了,火焰小了下去,暖意也随之减弱了几分。
常懿非站起身,添了些新的木柴进去。火光重新旺起来,映亮了他的侧脸。他没再坐下,而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漫天飞舞的大雪。
“雪好像要下到明天。”他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嗯。”端木离应了一声,也站起身,“我去看看有没有多余的毯子。”
他转身走向楼梯,经过常懿非身边时,脚步顿了顿。男人的肩膀绷得很紧,背影在火光和夜色的交织下,显得有些孤寂。
“常懿非,”端木离鬼使神差地叫了他的名字,而不是像往常那样叫“常先生”,“过去的事……”
他没说完,就被常懿非打断了。
“不用你管。”男人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端木离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上了楼。
回到房间,他从衣柜里翻出两条厚实的羊绒毯,抱着下楼时,看到常懿非还站在窗边,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走过去,将其中一条毯子递给他:“晚上会更冷。”
常懿非没有立刻接,也没有回头。过了几秒,才伸出手,接过毯子。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端木离的手指,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了回去。
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
那些被刻意压抑的、被小心翼翼隐藏的情绪,像壁炉里的火星,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会爆出明亮的光。
端木离拿着另一条毯子,重新在沙发上坐下,却没再看书。他看着常懿非将毯子搭在肩上,看着他重新走回壁炉边,坐下,看着火焰在他眼底跳跃。
窗外的雪还在下,风呜呜地吹着,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壁炉里的火焰温暖而安稳,将两人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晕里。
没有文件,没有调查,没有仇恨,没有试探。只有两个被过往牵绊的人,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雪夜里,共享着片刻的宁静。
端木离忽然觉得,或许这座冰冷的牢笼,也并非全然没有温度。至少在这样的夜晚,在跳动的火焰旁,他能看到常懿非冰山下的一角,看到那些被仇恨掩埋的、曾经温暖过的痕迹。
而常懿非看着壁炉里的火焰,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端木离刚才的话。他说“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语气里没有嘲讽,没有探究,只有纯粹的理解和悲悯。
这个本该是他仇人的人,这个被他囚禁在身边、用来发泄恨意的人,却在这样一个雪夜里,安静地听他讲述那些尘封的过往,眼神清澈而温暖。
常懿非握紧了搭在肩上的毯子,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端木离的气息——干净的皂角香,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带着一种让他莫名心安的味道。
他闭上眼睛,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去。不能这样,他警告自己,绝对不能。
可心脏却在胸腔里固执地跳动着,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提醒他,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改变。
壁炉里的火焰渐渐趋于平稳,发出均匀的噼啪声。煤油灯的光晕在两人之间流转,将那些未说出口的话语,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都温柔地包裹起来。
雪夜还很长,而他们之间那层厚厚的冰层,似乎在这个夜晚,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过那道缝隙,有微光透进来,带着未知的暖意,也带着未知的危险。
谁也不知道,这道缝隙,最终会成为彼此救赎的光,还是将两人都拖入更深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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