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带着最后一丝料峭，拂过安府的飞檐翘角，将廊下悬挂的铜铃吹得叮当作响。安逸辉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新抽芽的梧桐，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着窗棂上精致的雕花。
桌上摊着几份卷宗，墨迹未干的批注旁，是安家与王家在江南漕运上的纠纷简报。王家仗着新近攀上了外戚的关系，行事越发跋扈，竟在短短半月内，接连三次暗中使绊子，致使安家两艘满载丝绸的漕船在途经淮河时“意外”触礁，损失惨重。
“少爷，”管家安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杯温热的雨前龙井放在桌案旁，低声道，“去江南查探的人回来了，说是王家二公子王启山亲自督办此事，手段阴狠，船上的几个管事不是被打残了，就是被他们扣了下来，逼着签了什么……”
“逼着签了什么？”安逸辉转过身，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己不是当年那个及冠礼上略显青涩的少年，几年的历练下来，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与锐利，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主家的气度。
安忠面露难色：“说是……逼着签了认罪书，承认是安家自己监守自盗，故意沉船骗保，还说……还说要将此事捅到京兆尹那里去。”
安逸辉拿起那份简报，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王家此举，无疑是想将安家的名声彻底搞臭。漕运是安家的命脉之一，一旦名声受损，不仅江南的生意会一落千丈，就连朝中那些虎视眈眈的对手，也定会借机发难。
“王启山……”安逸辉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冷冽，“他以为攀上了外戚，就能无法无天了？”
安忠忧心忡忡：“少爷，王家这次是铁了心要跟我们过不去。那王启山性情残暴，又有他姐夫在宫里撑腰，硬拼怕是讨不到好。老爷……老爷的意思是，先忍一忍，找个机会托人从中斡旋，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安逸辉沉默不语。父亲的顾虑他懂，如今朝堂局势微妙，安家不宜与外戚正面冲突。可忍？王家都己经骑到脖子上了，若是这次忍了，往后只会得寸进尺。
他走到桌前，重新拿起卷宗，仔细翻阅着。目光在看到“淮河”、“暗礁”、“夜航”这几个词时，忽然停住了。
“淮河那段河道，水流平缓，极少有暗礁。”安逸辉抬眸看向安忠，“而且那两艘船都是白天航行，怎么会‘意外’触礁？”
安忠道：“查探的人说，是有人在水下动了手脚，故意设了障。但王家做得极为隐秘，找不到确凿的证据。”
“找不到证据，不代表没有证据。”安逸辉的指尖在卷宗上轻轻一点，“去，再派人去淮河沿岸查，重点查王家在当地的商铺和据点，看看事发前后，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人或事。另外，让人盯紧王启山在京中的动向，尤其是他与外戚那边的往来。”
“是。”安忠领命而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安逸辉再次看向窗外，阳光透过云层洒下，将梧桐叶照得透亮，可他的心头却像是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处理家族事务，远比他幼时读书要复杂得多。每一步棋，都可能牵动整个家族的命运。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开始提笔书写，详细分析着江南漕运的利弊，以及应对王家的几种可能方案。字迹依旧沉稳有力，只是偶尔停顿的笔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与此同时，安府偏僻的西跨院，一间不起眼的厢房内，泉易正临窗而坐，手中把玩着一枚色泽暗沉的玉佩。窗外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将这间屋子笼罩在一片阴凉之中，与府中其他地方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少主。”
泉易没有回头，声音平淡无波：“王家那边，有动静了？”
“是。王启山己命人将那几份所谓的‘认罪书’送到了京兆尹府，只等时机一到，就要对安家发难。”黑衣人道，“另外，我们安插在王家的人传回消息，王启山打算今晚在城外的‘醉仙楼’宴请京兆尹的幕僚，商议如何处置安家。”
泉易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嘲讽，几分阴鸷：“王启山……真是急不可耐地想踩着安家往上爬。”
“少主，要不要……”黑衣人的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泉易缓缓摇头：“杀了他，太便宜他了。而且，会打草惊蛇。”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去，想办法让京兆尹的幕僚‘恰好’得知，王启山私下里称京兆尹为‘老糊涂’，还说这次事成之后，要取而代之。”
黑衣人一愣，随即明白了泉易的意思，低声应道：“属下明白。”
“还有，”泉易补充道，“淮河那边，让我们的人‘不小心’留下点线索，指向王家在河道里设障的事，但不要太明显，要像是……被王家内部的人不小心泄露出去的。”
“是。”黑衣人再次领命，身形一闪，消失在竹林深处。
泉易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竹叶的缝隙，望向安逸辉书房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仿佛也能看到安逸辉伏案疾书的身影。
这些日子，他看着安逸辉一步步接手家族事务，看着他在各种棘手的问题面前从容应对，看着他身上那份属于安家长子的责任与担当日益厚重。心中的情绪，复杂得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
有佩服。佩服安逸辉的沉稳与智慧，佩服他在重重压力下依然能坚守本心。
有嫉妒。嫉妒安逸辉天生就拥有的一切——嫡长子的身份，家族的重视，光明正大参与家族核心事务的权力。而他，只能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在暗处积蓄力量，用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来达成目的。
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关注。他关注着安逸辉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决定，甚至在他遇到困难时，会下意识地想要出手相助，哪怕这种相助，是以一种扭曲的、不被知晓的方式进行。
就像这次，他本可以袖手旁观，看着安逸辉在王家的步步紧逼下焦头烂额，看着安家因此受损。可他没有。他忍不住动了手，用他的方式，为安逸辉扫清了一些障碍。
他知道，安逸辉若是知晓了真相，只会更加厌恶他，更加警惕他。毕竟，他用的手段，是安逸辉所不齿的。
可那又如何？
泉易的手指紧紧攥住手中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他要的，从来都不是安逸辉的认可。他只是……不想看到安逸辉陷入困境，不想看到任何人，任何事，破坏掉他眼中的那道风景。哪怕这道风景，从来都不属于他。
夜色渐浓，安府的灯火次第熄灭，唯有安逸辉的书房，依旧亮着。
安逸辉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放下手中的笔。桌上的方案己经初具雏形，他打算先派人去京兆尹府打点，同时放出一些关于王家在淮河设障的风声，让王家有所忌惮，再寻找合适的时机，与王家正面交涉。
只是，他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王家这次的动作如此迅猛，又如此卑劣，不像是王启山那个草包能独自策划的。背后，会不会还有更深的势力在推动？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随意抽出一本书翻阅着，目光却有些涣散。
忽然，他想起了泉易。
这些日子，泉易似乎格外安静，每天除了去书院，便是待在自己的西跨院，极少出现在他面前。这种安静，反而让安逸辉有些不习惯。
他想起泉易那双总是带着探究和复杂情绪的眼睛，想起他偶尔说出来的、意有所指的话语，心中那份不安越发强烈。
泉易……他真的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庶子吗？他那些超乎寻常的聪慧和对权谋的兴趣，又仅仅是出于好奇吗？
安逸辉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些纷乱的念头抛开。不管泉易是什么样的人，只要他不做出危害安家的事，他便只需维持着表面的兄友弟恭即可。
他合上书，转身准备休息。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同他此刻的心情，明暗交错，难以捉摸。
他不知道，一场由泉易在暗中掀起的风波，己经悄然向王家蔓延。而这场风波，不仅会帮他解决眼前的麻烦，更会在他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让他对那个看似无害的“弟弟”，多了一份更深的警惕。
夜色更深，安府沉浸在寂静之中。但在这寂静之下，暗流正在汹涌，锋芒己在不经意间初露。安逸辉与泉易，这对名义上的兄弟，各自在自己的轨道上前行，却又在无形之中，被命运的丝线紧紧缠绕，一步步走向那未知的、充满荆棘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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