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下了三日,把京城洗得一片寒凉。大理寺后的天牢比往日更冷,石壁上的水珠顺着裂缝往下淌,滴在安逸辉手背上时,竟分不清是雨水渗进来的湿意,还是他自己的冷汗。
他被重新锁回了囚笼,只是这一次,狱卒没再敢用铁链缚他的手——那日在公堂,他攥着苏玖的尸身不肯放,指甲抠进青石板里,生生断了两根,血糊了满手,如今缠着粗布,却仍有暗红的血渍透出来,和掌心那枚金锁碎片嵌在一起,成了洗不脱的印子。
“安少主,喝口粥吧。”送食的老狱卒叹了口气,把粗瓷碗从铁栏缝里递进去。他在天牢待了三十年,见惯了生离死别,却从没见过哪个囚徒像安逸辉这样——明明浑身是伤,眼神却亮得吓人,像淬了冰的刀,要把人的心剜开。
安逸辉没接。他靠着冰冷的石壁坐着,怀里揣着用苏玖素裙一角包好的金锁碎片。那布料是苏玖出事前一日给他绣的荷包剩下的,还带着淡淡的兰花香,如今却沾了半片干涸的血,硬邦邦地硌在胸口。
他想起苏玖撞柱前最后看他的眼神。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丝释然的温柔,像那年曲江宴上,她递给他的那盏温酒,暖得让人心头发颤。
“傻姑娘……”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撞在石壁上,碎成一片沙哑的哽咽,“你本该嫁个寻常人家,绣绣花,种种花,平安过一辈子的……”
是他把她拖进了这泥沼。是他明知泉易偏执,却仍存着一丝侥幸,以为能护她周全。是他在公堂之上,连一句“我信你”都没能来得及说出口。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旧伤里,疼得他猛地回神。视线落在那枚月牙形的金锁碎片上——边缘被苏玖的血染得发黑,上面那半朵莲纹,他认得。
那是前朝皇室的徽记。
当年父亲把襁褓里的泉易抱回来时,他在烛火下见过那枚完整的金锁,莲花是并蒂的,如今这半片,正好缺了另一半莲心。苏玖说这是泉易的——不,是轩辕烬的——身份铁证,她没说错。
“轩辕烬……”他把碎片紧紧按在胸口,首到冰凉的金属硌得生疼,才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泪意全散了,只剩一片能冻裂骨头的冷,“你欠玖儿的,欠安家的,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城西别院,雨打芭蕉的声音像无数根针,扎得人坐立难安。
泉易站在窗前,手里捏着一枚碎裂的玉佩——是那日在公堂,被他失手扫落在地的那枚,上面刻着“安”字,是十二岁那年,安逸辉用自己的及冠礼玉料给他雕的,说“虽非一母同胞,亦是兄弟”。
如今玉碎了,像他们之间那点仅存的情分,被苏玖溅在盘龙柱上的血,彻底浇成了灰。
“渠帅,宫里来消息了。”柳明远站在门口,声音压得极低,“李嵩把公堂的事捅上去了,陛下……似乎起了疑心。”
泉易没回头。雨幕里的芭蕉叶被打得噼啪响,他想起苏玖撞柱的那一刻——她明明可以不撞的。她只要松口,只要说一句“是安逸辉指使我”,他就能保她活,保苏家平安。可她偏不。
她偏要笑着,把那枚碎片塞进安逸辉手里,偏要指着他的鼻子,喊出“轩辕烬”三个字。
“疑心又如何?”他缓缓转过身,指尖的玉碎片被捏得更紧,边缘划破了掌心,渗出血珠,他却像没察觉,“证据呢?那枚碎片在安逸辉手里,没有实证,陛下凭什么信一个‘逆党同谋’的遗言?”
柳明远迟疑了一下:“可……苏玖毕竟是苏尚书的女儿,她当众自尽,京里流言沸沸扬扬,都说……都说渠帅为了独占安少主,故意构陷安家。”
“流言?”泉易低低地笑了,笑声里带着股血腥味,“流言能当饭吃?能动摇皇权?柳明远,你跟着我这么久,该知道什么叫‘成王败寇’。”
他走到案前,案上摊着一张京城布防图,上面用朱砂圈出了几处——是前朝余孽在京中的据点。苏玖一死,他反而没了顾忌,与其等安逸辉翻身,不如先下手为强,借着“清剿逆党”的名义,把安家彻底摁死。
“传令下去,”他指尖点在图上的安府旧址,眼神冷得像冰,“今夜子时,动手。把安府剩下的老弱妇孺‘请’到城郊别院,对外就说……他们畏罪潜逃,被我等擒获了。”
柳明远心里一惊:“渠帅,这太冒险了!陛下本就起疑,若是再动安家……”
“不冒险,怎么能让哥哥回心转意?”泉易打断他,指尖顺着布防图滑到天牢的位置,眼神忽明忽暗,“他现在恨我入骨,无非是因为苏玖。等他知道,安家上下的性命都捏在我手里,他就会明白……谁才是能护着他的人。”
他以为自己说这话时会像从前一样笃定,可话音落时,指尖却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那日公堂之上,安逸辉抱着苏玖的尸身,用那样淬了毒的眼神看他——那眼神里没有了从前的隐忍,没有了一丝温度,只有恨,纯粹到要把他一起拖进地狱的恨。
那一刻,他竟慌了。
像小时候在安府后院,他故意把安逸辉最爱的那盆墨兰推下石阶,安逸辉攥着拳头瞪他,却终究没舍得打他。可这一次,安逸辉眼里的火,是要把他烧成灰烬的。
“渠帅?”柳明远见他失神,轻声唤道。
泉易猛地回神,把掌心的玉碎片狠狠摁在布防图上,朱砂染上血迹,像一朵骤然绽开的红梅:“按我说的做。若是办砸了,你就提头来见。”
柳明远不敢再劝,躬身退了出去。
别院的雨还在下,泉易独自站在案前,看着图上那片刺目的红,忽然觉得冷。他拢了拢身上的玄色外袍,却怎么也暖不起来——仿佛苏玖撞柱时溅出的血,溅在了他的骨头上,冻得他连呼吸都疼。
他其实没想让她死的。
他只是想把她送走。江南水乡,烟雨朦胧,适合她这样的姑娘。他甚至都备好了船,备好了新的身份,只等公堂审完,就派人把她送走,永远不让她再出现在他和安逸辉面前。
是她自己不肯走。是她非要撞上来,非要用死来成全安逸辉的清白,非要把那枚碎片塞进安逸辉手里,像递给他一把杀自己的刀。
“傻姑娘……”他低声呢喃,像在学安逸辉的语气,却怎么也学不出那份温柔,只剩一片自嘲的冷,“你以为这样,他就能忘了你?你以为这样,他就能放过我?”
他错了。苏玖的死,不是结束,是把他和安逸辉,都钉在了地狱的门槛上。
***天牢深处,安逸辉忽然睁开眼。
雨停了。天边漏出一丝惨白的光,透过天牢的小窗照进来,落在他掌心的金锁碎片上,那半朵莲纹被血浸得发亮。
“安少主?”老狱卒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方才李太傅派人来,说是……给您送样东西。”
安逸辉挑眉。李太傅是三朝元老,也是苏玖父亲的恩师,苏玖出事前,曾托人给李太傅送过信。他接过油纸包,里面是一小瓶伤药,还有一张叠得整齐的字条。
字条上只有八个字:“血未冷,待东风,慎行。”
安逸辉指尖一颤。
李太傅是在告诉他,苏玖的血没白流,朝堂上己有松动,只要等一个时机,就能绝地反击。
他握紧字条,抬头看向天牢的小窗。惨白的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眼底的恨照得透亮——东风?他等的不是东风,是燎原的野火。
“老丈,”他忽然对老狱卒笑了笑,那笑容里没了往日的温润,只剩冷硬的锋锐,“劳烦你帮我传句话。”
老狱卒一愣:“传给谁?”
“传给柳明远。”安逸辉的指尖着金锁碎片的边缘,声音轻得像雨丝,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狠,“就说……我想见他主子一面。”
老狱卒吓了一跳:“安少主,您疯了?泉易公子现在恨不得……”
“他不会杀我的。”安逸辉打断他,眼神笃定,“他若想杀我,早在公堂就动手了。他留着我,有用。”
老狱卒迟疑着,看着安逸辉眼里的光,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老奴……尽力一试。”
老狱卒走后,安逸辉拆开那瓶伤药,倒出一点,小心翼翼地涂在掌心的伤口上。药很凉,却奇异地压下了疼。他想起苏玖以前给他涂药的样子,总是轻轻吹着伤口,嗔他不爱惜自己。
“玖儿,你看,”他对着掌心的碎片轻声说,“很快,就好了。”
很快,他就能让轩辕烬,血债血偿。
***城郊别院的灯亮了一夜。
泉易收到安逸辉要见他的消息时,正在擦拭一把匕首——是安逸辉十五岁生辰时,亲手给他锻的,说“弟弟学武,总得有把称手的兵器”。匕首上的寒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他要见我?”泉易把玩着匕首,指尖划过锋利的刀刃,“他就不怕,我杀了他?”
“安少主说……”传信的狱卒战战兢兢地回话,“他说,有些事,总得当面说清楚。关于……苏小姐的后事。”
泉易的动作猛地一顿。
苏小姐的后事。
这五个字像针,扎在他最疼的地方。他竟忘了,苏玖死了,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就被草草停在大理寺的偏院,等着按“逆党同谋”的规矩,挫骨扬灰。
“备车。”他忽然站起身,把匕首扔在案上,“去天牢。”
柳明远连忙劝阻:“渠帅,不可!安逸辉现在对您恨之入骨,万一他……”
“他不会。”泉易打断他,玄色的衣袍扫过门槛,背影决绝,“他想谈苏玖的后事,我便陪他谈。”
他想看看,那个抱着苏玖尸身哭到脱力的人,如今能拿出怎样的姿态来见他。他想知道,苏玖用命换来的那枚碎片,是不是真的能让他彻底忘了从前的情分。
天牢的路很长,两旁的石壁上渗着水,像无数双眼睛在看。泉易走到安逸辉的囚笼前时,正撞见晨光从天窗照进来,落在安逸辉身上——他背对着牢门坐着,怀里揣着那个素布包,背影挺首得像一杆即将断裂的竹。
“哥哥。”泉易开口,声音比往日低了些,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
安逸辉缓缓转过身。
晨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眼底的红血丝照得清晰。他没像往日那样瞪他,也没骂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轩辕烬,”他开口,第一次叫了这个名字,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玖儿的后事,我要亲自办。”
泉易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安逸辉会提这个。可当这西个字真的从安逸辉嘴里说出来时,他还是觉得疼——疼得像被那枚金锁碎片,狠狠扎进了心里。
“可以。”他听到自己说,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安逸辉挑眉,眼底没什么波澜:“你说。”
“把那枚碎片给我。”泉易的目光落在他揣着素布包的手上,眼神偏执而急切,“给我,我就给苏玖一场体面的葬礼,让她入土为安。”
他以为安逸辉会暴怒,会拒绝,会像那日在公堂一样,用最恨的眼神瞪他。
可安逸辉只是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带着刺骨的冷,像冬日湖面的冰:“轩辕烬,你真以为……一枚碎片,就能换玖儿的安宁?”
他缓缓摊开手,掌心的金锁碎片在晨光下闪着血光——碎片的边缘,被他用指甲生生刻出了一道痕,正好把那半朵莲纹,划得支离破碎。
“你想要?”安逸辉的指尖摁在碎片上,用力一碾,血珠从掌心渗出,和碎片上的旧血混在一起,“那就……用你的命来换。”
晨光落在两人之间,一边是囚笼里冷硬如铁的人,一边是牢门外脸色煞白的玄衣人。天牢的石壁上,水珠缓缓滴落,砸在青石板上,像谁的心跳,沉重而绝望。
苏玖的血没冷。
安逸辉的恨,正刚刚开始。
而他们之间这场用爱与恨织就的网,终于在晨光里,显露出了最锋利的形状——要么同归于尽,要么……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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