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十五年,初冬。
几场冷雨过后,京城彻底褪去了秋的余温,寒风卷着枯叶在街巷间呼啸,平添了几分萧瑟。安府的书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弥漫在安逸辉与泉易之间那层若有似无的隔阂与警惕。
自柴房那次惊心动魄的摊牌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愈发微妙。表面上,他们依旧是一同进学的兄弟,安逸辉依旧是那个温润有礼的嫡长子,泉易也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庶子。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己经被捅破,彼此眼底深处都藏着无法言说的戒备与试探。
周先生今日讲授的是《鬼谷子》,这部充满权谋诡诈之术的典籍,寻常世家子弟多不愿深究,嫌其过于阴狠。但周先生却认为,身处乱世,懂些权谋之术方能自保。
“……故圣人之道阴,愚人之道阳。智者事易,而不智者事难。”周先生抚着胡须,目光扫过堂下,“诸位可知,何为‘圣人之道阴’?”
安逸辉略一沉吟,起身答道:“学生以为,‘阴’者,隐也。圣人行事,往往深藏不露,看似无为,实则暗中布局,待时而动。不张扬,不显露,故能趋利避害,成就大事。”
周先生点头赞许:“景行所言甚是。那再问你,若遇强敌,明知不可力敌,当如何应对?”
“避其锋芒,暂避其锐。”安逸辉从容道,“寻其弱点,伺机而动。如同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
“善。”周先生抚掌,又将目光投向泉易,“泉易,你以为呢?”
泉易垂着眼帘,手指无意识地着书页边缘,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学生以为,若力不能敌,除了避让,还有一种法子。”
安逸辉心中一动,抬眼看向他。
周先生也来了兴致:“哦?愿闻其详。”
泉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安逸辉脸上,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借刀杀人。”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瞬间在安静的书房里激起了波澜。
周先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眉头微蹙:“此乃诡道,非君子所为。”
泉易低下头,恭顺地应道:“学生愚钝,只是随口一说。”
安逸辉却紧紧盯着泉易。他看到泉易垂下的眼帘下,那一闪而过的锐利与冷冽。那不是随口一说,那是他深藏心底的行事准则。柴房里的布防图,那把漆黑的匕首,还有他那句“棋子反噬的觉悟”,瞬间在安逸辉脑海中交织在一起。
这个泉易,不仅在暗中积蓄力量,他的心思,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阴狠诡谲。
周先生显然也对泉易这个答案有些不悦,没再追问,转而继续讲解典籍。但书房里的气氛,却因为泉易这三个字,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安逸辉的心沉甸甸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对泉易的认知,或许太过浅薄了。他以为泉易的目标只是自保,或是夺回所谓的“轩辕家的天下”,但现在看来,泉易为了达到目的,恐怕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惜牺牲他人,包括……安家的人。
课后,周先生留下安逸辉,谈及近日朝中动向。太子与几位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愈发激烈,安国公作为朝中重臣,立场微妙,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火烧身。
“景行,你父亲处境艰难,你身为长子,当多为他分忧。”周先生语重心长,“如今的朝堂,步步惊心,每一步都需深思熟虑。你天资聪颖,只是性子过于仁厚,这在乱世之中,未必是好事。”
安逸辉点头:“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方才泉易所言,虽失之阴狠,却也道出了几分现实。”周先生叹了口气,“你需当心,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在这深宅大院之中,人心叵测啊。”
安逸辉心中一凛,先生这是在暗示什么?他看出了泉易的不简单?
“先生放心,学生省得。”
从周先生那里出来,天色己经暗了下来。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安逸辉拢了拢衣襟,正欲回自己的澄心院,却被身后的声音叫住。
“哥哥。”
安逸辉脚步一顿,转过身,看到泉易站在不远处的廊下,身形单薄,被暮色勾勒出一道清冷的轮廓。
“有事?”安逸辉的语气淡淡的,带着一丝疏离。
泉易走上前来,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递到安逸辉面前:“厨房刚做的姜母鸭,哥哥前几日受了寒,吃些暖暖身子。”
安逸辉看着那个油纸包,又看了看泉易。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仿佛早上在课堂上说“借刀杀人”的不是他。
这种反差,让安逸辉心里很不舒服。他不喜欢泉易这副样子,明明藏着利爪和獠牙,却偏要装作温顺无害的模样。
“不必了。”安逸辉侧身避开,“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转身欲走,泉易却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哥哥是在怕我吗?”
安逸辉脚步一顿,没有回头:“我为何要怕你?”
“怕我像我说的那样,‘借刀杀人’?”泉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还是怕我……对安家不利?”
安逸辉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泉易:“你到底想怎么样?”
暮色中,泉易的眼睛亮得惊人,像寒夜里的星辰,却又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是想告诉哥哥,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下去。只要安家不逼我,我不会主动招惹安家。”
“包括‘借刀杀人’?”安逸辉反问。
泉易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若有人要杀我,我总不能坐以待毙。”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安逸辉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这种无休止的猜忌和试探,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缠绕,让他喘不过气。
“你好自为之。”安逸辉丢下这句话,转身快步离去,没有再回头。
看着安逸辉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泉易脸上的平静缓缓褪去,眼神变得晦暗不明。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油纸包,里面的姜母鸭还带着温热的气息,却仿佛瞬间失去了温度。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哥哥,你终究还是怕我的。
也好。怕,总比轻视好。
至少,你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把我当成一个无关紧要的庶子,可以随意忽视,随意丢弃。
泉易转身,也走进了夜色中。他的身影很快融入黑暗,像一道鬼魅,悄无声息。
回到澄心院,安逸辉坐在书房里,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桌上的烛火摇曳,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泉易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泉易。若泉易真的只是为了自保,那他那些布防图和兵法研究,又该作何解释?
他隐隐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泉易的野心,绝不仅仅是活下去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心腹小厮的声音:“少爷,李管事求见。”
李管事是安父的心腹,负责府中的护卫和情报。他深夜求见,想必是有要事。
“让他进来。”
李管事很快走了进来,神色凝重地躬身行礼:“少爷。”
“何事?”
“启禀少爷,属下查到一些关于……泉易少爷的事。”李管事压低了声音。
安逸辉心中一动:“说。”
“属下发现,泉易少爷最近经常与一些江湖人士接触,地点就在城西的一处破庙里。那些人行踪诡秘,看起来不像善类。”李管事顿了顿,继续道,“还有,属下还查到,上个月城南的一场帮派火并,似乎与泉易少爷有关。火并之后,获胜的那个帮派,最近得了一笔不明来源的银子,而且行事也变得谨慎了许多。”
安逸辉的脸色沉了下来。果然,泉易不仅仅是在暗中研究兵法,他还在结交江湖势力,甚至可能己经插手了江湖事务。
他这么做,爱吃茄子卷的黛妮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是为了什么?培养自己的势力?
“还有别的吗?”
“还有就是,属下发现,泉易少爷似乎对朝中的动向也十分关注,经常让他身边的小厮去茶馆听消息,回来一一禀报给他。”
安逸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关注朝中动向,结交江湖势力,研究兵法,绘制布防图……泉易的所作所为,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方向。
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继续查。”安逸辉沉声道,“有任何动静,立刻向我汇报,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是,少爷。”李管事躬身退下。
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声音。安逸辉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闪现出泉易的身影——那个在柴房里眼神冰冷的泉易,那个在课堂上说“借刀杀人”的泉易,那个刚才在廊下递给他姜母鸭的泉易……
这个少年,像一个谜,让他看不透,猜不透。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揭开这个谜。否则,一旦泉易的计划得逞,不仅是安家,整个京城,恐怕都会陷入一场巨大的风暴之中。
他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不能再犹豫了,必须尽快采取行动。
第二天,安逸辉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去书房上课,而是去了安父的书房。
安父正在处理公务,见安逸辉进来,有些意外:“怎么没去上课?”
“父亲,儿子有要事禀报。”安逸辉神色凝重。
安父放下手中的笔:“何事如此郑重?”
安逸辉深吸一口气,将李管事查到的情况,以及自己在柴房里的发现,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安父,只是隐去了泉易说自己是前朝遗孤以及想“夺回天下”的话。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能说得太透。
安父听完,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仿佛早己预料到一般。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你查到的这些,我早就知道了。”
安逸辉愣住了:“父亲早就知道?”
安父点了点头:“泉易这孩子,心思深沉,不甘人下,我岂能不知?只是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己经开始结交江湖势力了。”
“那父亲为何……”安逸辉不解,既然父亲知道,为何不加以阻止?
“阻止?”安父冷笑一声,“怎么阻止?把他关起来?还是杀了他?他现在是安家的人,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安家。若是处理不好,只会引火烧身。”
安父顿了顿,继续道:“更何况,养着他,看着他折腾,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结交的那些江湖势力,说不定将来能为我所用。他的野心,也未必不能成为我们安家用得上的一把刀。”
安逸辉看着安父,心中一阵寒意。父亲的心思,比他想象的更加深沉,更加冷酷。在他眼里,泉易依旧只是一枚棋子,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哪怕这枚棋子己经显露出反噬的迹象。
“可是父亲,泉易的野心太大,恐怕不是我们能掌控的。”安逸辉担忧道。
“掌控不了,就毁掉。”安父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狠厉,“在他还没有成长到我们无法掌控之前,随时可以将他扼杀在摇篮里。”
安逸辉沉默了。他忽然觉得,父亲和泉易,在某些方面,其实很像。他们都一样的冷酷,一样的不择手段。
“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安父看着安逸辉,语气缓和了一些,“我己经派人盯着他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你只需安心读书,处理好府中的事务,其他的事,交给我就行了。”
安逸辉点了点头,心中却依旧不安。他总觉得,事情不会像父亲说的那么简单。泉易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窜出来,咬上一口。
从安父的书房出来,安逸辉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静思轩。
泉易正在书房里看书,见安逸辉进来,有些意外,放下了书:“哥哥不是身体不适吗?怎么来了?”
安逸辉走到他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我来,是想跟你下一盘棋。”
泉易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哥哥想下棋?好啊。”
很快,小厮拿来了棋盘和棋子。黑白棋子在棋盘上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安逸辉执黑,泉易执白。
安逸辉的棋风沉稳,步步为营,守得滴水不漏。而泉易的棋风却截然相反,看似散乱,却处处透着诡异,时不时出其不意地发起进攻,让人防不胜防。
两人你来我往,棋盘上的局势渐渐变得紧张起来。
“哥哥的棋,太过保守了。”泉易落下一子,吃掉了安逸辉的一小片棋子,“有时候,适当的冒险,才能有更大的收获。”
安逸辉看着棋盘,没有说话,落下一子,稳固了自己的防线。
“哥哥总是这样,什么都想牢牢抓在手里,不肯放手。”泉易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刺在安逸辉心上,“可有时候,抓得越紧,失去的反而越多。”
安逸辉抬起头,对上泉易的目光。他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玩味,一丝嘲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是吗?”安逸辉淡淡道,“我只知道,只有守住自己的阵地,才能有获胜的可能。”
他落下一子,截断了泉易的一条大龙。
泉易的脸色微变,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看着棋盘,沉默了片刻,忽然落下一子,不是为了挽救自己的大龙,而是攻向了安逸辉的腹地。
这一步棋,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
安逸辉愣住了。他没想到泉易会这么下。
“有时候,牺牲局部,才能换取全局的胜利。”泉易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哥哥,你敢跟我赌吗?”
安逸辉看着泉易,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自信。那一刻,安逸辉仿佛看到了柴房里那个说“我不想与你为敌,但我也不会坐以待毙”的泉易。
他知道,泉易这不仅仅是在下棋,他是在试探,在挑衅。
安逸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落下一子,挡住了泉易的进攻。
“我不喜欢赌。”他说,“我只喜欢稳操胜券。”
棋局继续进行。泉易的攻势越来越猛,招招狠辣,不计代价。安逸辉则稳扎稳打,一一化解。
最终,棋局以和棋告终。
“哥哥果然厉害。”泉易收起棋子,脸上没什么表情,“是我输了。”
“是和棋。”安逸辉纠正道。
泉易笑了笑,没有反驳。
安逸辉看着他,忽然开口:“泉易,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走得太急,太狠,反而会适得其反。”
泉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哥哥是在教我做事吗?”
“我只是提醒你。”安逸辉看着他,“安家不是你的棋子,更不是你可以随意牺牲的局部。”
泉易的眼神冷了下来:“哥哥放心,我有分寸。”
“希望如此。”安逸辉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他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看着安逸辉的背影,泉易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
分寸?
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讲分寸,只会死得更快。
哥哥,你太仁厚了,也太天真了。
你以为守住自己的阵地就能稳操胜券吗?
你不知道,有些时候,只有彻底打破棋盘,才能有赢的可能。
泉易拿起一枚白色的棋子,放在指尖着,棋子冰凉的触感传来,让他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他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游戏,才刚刚开始。
哥哥,希望你到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很快就覆盖了庭院里的一切,仿佛要将所有的秘密都掩埋在这片洁白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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