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寂峰的雪似乎总带着一种沁入骨髓的凉，连阳光落下来，都像是被冻成了细碎的金屑，散在白茫茫的峰峦间，照不暖半分寒意。
付石航正蹲在偏殿门口，小心翼翼地给那株师尊偶尔会瞥一眼的冰叶兰松土。这株灵草性子娇贵，喜寒却又怕烈风，伺候起来颇费心神。但付石航却做得格外认真，手指动作轻柔，仿佛在呵护什么稀世珍宝。
自从那日师尊默许他在三丈外“陪练”后，他像是找到了新的乐趣，总爱琢磨着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给灵草松松土，也觉得离师尊的世界又近了一寸。
“石航师弟，忙着呢？”
一道温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像春风拂过湖面，却让付石航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他回过头，果然看到宫依潼站在不远处的雪地里，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水绿色衣裙，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竹篮，篮子上盖着一块素色的锦布，隐隐能闻到一股清甜的香气。
“宫师姐？”付石航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自从上次宫依潼说师尊修为倒退的事情后，付石航对她就多了几分戒备。他总觉得这位师姐看似温柔的笑容背后，藏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宫依潼像是没察觉到他的疏离，依旧笑意盈盈地走上前，将手中的竹篮递了过来：“前几日家父从南国带回些新鲜的灵荔，我想着雪寂峰苦寒，恐难见这般鲜果，便给师弟和玄旻楚师尊送些来尝尝鲜。”
她说话时，眼神自然地扫过偏殿，又望向主殿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付石航没有接篮子，只是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距离：“多谢师姐好意，只是师尊从不食用这些凡俗之物，师姐的心意我们心领了。”
他记得很清楚，师尊的饮食极其简单，每日只以灵泉和少量冰晶玉髓为食，说是“不沾凡尘浊气”。这些带着烟火气的灵果，师尊定然是不会碰的。
宫依潼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像是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是我考虑不周了，倒是忘了玄旻楚师尊的清修习性。”她将竹篮往付石航面前又递了递，“那这些便给师弟吧，灵荔能安神静气，对修炼也是有些益处的。”
付石航看着那竹篮，犹豫了一下。灵荔是南国特产的灵果，果肉晶莹剔透，滋味清甜，蕴含着温和的灵力，确实是好东西。他以前在山下见过，却从未吃过。
但一想到宫依潼之前说的那些话，他又觉得这篮子灵果像是烫手的山芋。
“不必了，师姐。”付石航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师尊教导弟子，当潜心修炼，不应贪恋口腹之欲。这些灵果，师姐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宫依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付石航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她定定地看了付石航片刻，忽然笑了：“师弟倒是深得玄旻楚师尊的教诲，真是难得。”她将竹篮放在旁边的石阶上，没有再强求，“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师弟了。只是……”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我刚才上来时，似乎看到玄旻楚师尊在寒潭边打坐？看他的气息，似乎比上次见到时又冷了几分，师弟可知晓是为何？”
付石航的心猛地一跳。
师尊的气息变了吗？他每日都在三丈外陪着师尊，却从未察觉到异常。难道是因为……道心的反噬还没好？
看到付石航脸上的担忧，宫依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语气却愈发温柔：“师弟也不必太过担心，玄旻楚师尊修为高深，些许小恙自然能自行化解。只是……”
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只是我听说，玄旻楚师尊修炼的无情道，最忌心绪波动。若是长期被俗事烦扰，怕是会影响道基……师弟你天资聪颖，又得师尊青睐，可千万别因为一些小事，让师尊分了心才好。”
付石航皱起了眉头：“师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师弟别多心，我只是随口一说。”宫依潼连忙摆手，脸上露出无辜的表情，“我也是关心师尊罢了。你也知道，玄旻楚师尊于我天衍宗而言，是何等重要的存在。”
她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怅然：“说起来，玄旻楚师尊这般人物，当真是世间少有。只是这无情道……终究是太苦了些。断情绝爱，孑然一身，纵是修为通天，又有何趣呢？”
付石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微微发疼。
断情绝爱，孑然一身……
他想起师尊独自坐在寒潭边的身影，白衣胜雪，墨发如瀑，周身的寒气仿佛能冻结天地。那样的孤寂，隔着三丈的距离，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师尊他……”付石航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说师尊不是真的无情，可师尊的冷漠和疏离又是那么真实。
宫依潼看着他纠结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语气却愈发轻柔，像羽毛一样搔刮着人的心底：“师弟，你跟在师尊身边最久，应该比谁都清楚他的性子吧？他修的是无情道，这世间万物，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今日他或许会指点你一二，明日或许就会将你忘在脑后。”
“你胡说！”付石航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宫依潼，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师尊才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只是性子冷淡了些，爱干净了些，他对我……”
他想说师尊对他是不同的，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师尊对他，到底是哪里不同了？是那瓶凝元丹？是三丈内的默许？还是偶尔那一闪而逝的、让他捉摸不透的眼神？
这些东西，虚无缥缈，连他自己都不确定，又怎么能拿来反驳宫依潼？
宫依潼看着他激动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却又很快掩饰过去，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师弟，我知道你敬重师尊，可你也要认清现实。无情道，无情道，修的就是一个‘无情’。你对他太过依赖，甚至……”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付石航脸上逡巡片刻，才缓缓说道：“甚至产生一些不该有的念想，不仅会害了你自己，更会拖累师尊的道心。你忍心看着师尊为了你，毁了数百年的苦修吗？”
“不该有的念想？”付石航愣住了，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他对师尊的感情，是敬重，是依赖，是渴望得到认可，怎么就成了“不该有的念想”？
可不知为何，被宫依潼这么一说，他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脸颊也莫名地发烫。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师尊的脸，那双清冷的眼眸，苍白的唇，还有……那日在秘境中，师尊抱着他时，身上传来的、隔着灵力屏障却依旧清晰的体温。
付石航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又慌又乱。
“我没有！”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师姐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对师尊只有敬重！他是我师尊，我怎么可能……”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份敬重之下，是否真的藏着一些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敢深究的情愫。
宫依潼看着他慌乱失措的样子，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一副“我懂”的表情：“师弟，你也不必如此激动。少年人心思单纯，对如师如父的长辈产生依赖，也属正常。只是你要时刻谨记，玄旻楚师尊不是普通人，他修的是无情道，容不得半点亵渎。”
她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丝警告：“有些念头，想想也就罢了，若是真的付诸行动，后果可不是你能承担的。不仅会害了自己，怕是连玄旻楚师尊，都会被你拖累得万劫不复。”
“你闭嘴！”付石航猛地后退一步，眼神愤怒地看着宫依潼，“我不准你这么说师尊！也不准你胡说八道！”
他现在可以肯定，宫依潼就是故意来挑拨他和师尊的关系的！
宫依潼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了一跳，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委屈，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师弟，我只是好意提醒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说话？我也是为了你好，为了师尊好啊……”
“为了我们好？”付石航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地看着她，“师姐到底是为了我们好，还是为了你自己，恐怕只有师姐自己心里清楚！”
他虽然心思单纯，却也不是傻子。宫依潼对师尊的仰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现在说这些话，无非就是想让他离师尊远一点，无非就是嫉妒！
宫依潼没想到付石航突然变得这么尖锐，脸上的委屈再也装不下去，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却又很快掩饰过去。她深深地看了付石航一眼，语气带着一丝失望：“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既然师弟不领情，那我便告辞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连放在石阶上的那篮灵荔都忘了拿。
付石航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才重重地松了口气，只觉得浑身脱力，差点瘫坐在地上。
他走到石阶旁，看着那篮鲜红的灵荔，只觉得无比刺眼。他抬脚就想把篮子踢翻，可脚抬到一半，又硬生生停住了。
“跟这些果子计较什么……”他低声骂了自己一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可宫依潼的话，却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回响。
“无情道，断情绝爱……”
“不该有的念想……”
“会拖累师尊万劫不复……”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他真的……会拖累师尊吗？
他对师尊的感情，真的是不该有的吗？
付石航抬起头，望向主殿的方向。寒潭边的身影依旧静坐着，白衣在风雪中微微拂动，孤寂得让人心疼。
他忽然想起师尊闭关后那更加凛冽的气息，想起师尊刻意拉开的五丈距离，想起师尊偶尔看向他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神……
难道，师尊真的是在刻意疏远他，是在害怕他会影响到他的道心吗？
付石航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他走到冰叶兰旁边，蹲下身，看着那翠绿的叶片上凝结的薄冰，眼神迷茫。
他一首以为，自己和师尊之间的距离在一点点拉近，可现在看来，或许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师尊修的是无情道，他追求的是大道无情，万物不侵。而自己，就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虽然能激起一时的涟漪，最终还是会被冰封，被遗忘。
“我真的……会害了师尊吗？”付石航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怕答案会是他无法承受的结果。
就在这时，一阵极淡的灵力波动从主殿方向传来，若有似无地扫过他的周身，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付石航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看向主殿。
是师尊吗？
师尊是不是听到了他和宫依潼的对话？
他的心跳瞬间加速，既紧张又期待。
可主殿方向却再没有任何动静，寒潭边的身影依旧静坐着，仿佛刚才的灵力波动只是他的错觉。
付石航的心，又一次落回了谷底。
他默默地站起身，拿起那篮灵荔，走到偏殿后面的雪地里，挖了个坑，将灵果埋了进去。
就像埋葬掉宫依潼那些恶毒的话语，埋葬掉自己心中那些不敢深究的念头。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上的雪，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寒潭的方向。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师尊失望。
他要好好修炼，要变得更强。
强到足以证明，自己不会拖累师尊。
强到足以配得上站在师尊身边，哪怕只是三丈的距离。
寒潭边，玄旻楚依旧闭目打坐，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宫依潼说出“不该有的念想”那几个字时，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又在瞬间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宫依潼……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冷光。
这个女人，倒是比她父亲更懂得如何挑动人心。
他能感觉到身后少年那压抑着愤怒、迷茫和委屈的气息，能感觉到他埋掉灵果时那决绝的动作，能感觉到他此刻正一步步走来，气息中带着一丝故作坚强的倔强。
玄旻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修无情道数百年，早己心如止水，万物不侵。可这个少年的情绪，却总能轻易地牵动他的心弦，让他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道心，泛起层层涟漪。
这到底是孽缘，还是……劫数？
玄旻楚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在付石航走到三丈外，习惯性地坐下时，他周身的寒气，悄然散去了一丝。
或许，就这样……也未尝不可。
至少，能让他看清，这所谓的“情劫”，究竟会将他引向何方。
付石航坐下后，没有立刻开始修炼，只是静静地看着师尊的背影。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玄旻楚的白衣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却仿佛无法温暖那冰一般的身躯。
付石航忽然觉得，师尊或许也不像宫依潼说的那样，真的无情无爱。
至少，他默许了自己的存在。
这就够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的杂念，闭上眼睛，开始运转《玄冰诀》。
灵力在体内缓缓流淌，带着一丝微凉的暖意。
三丈之外，玄旻楚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雪寂峰的风，似乎也变得温柔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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