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半个月的阴雨,把这座临海的小镇泡得发涨。青灰色的石板路缝隙里长满了青苔,踩上去滑腻腻的,像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悲伤。左智炎拖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站在码头边那棵歪脖子榕树下,看着远处灰蒙蒙的海平面,浪花翻卷着白沫,像是无数破碎的泡沫。
他己经在这里待了七天。七天前,他从那个让他窒息的城市逃出来,买了一张最快离开的单程票,随便选了个终点站,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到了这里。
“小伙子,要住店不?”一个穿着靛蓝色土布褂子的老太太挎着竹篮经过,篮子里装着刚从海里捞上来的牡蛎,腥咸的气味随着海风飘过来,“我家就在前面巷子里,干净便宜,还能看到海。”
左智炎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老太太似乎也习惯了客人的冷淡,自顾自地在前面带路:“我们这地方偏,来的大多是打渔的或是躲清净的。看你这样子,不像打渔的。”
左智炎依旧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她穿过狭窄潮湿的巷子。两旁的房子都是石头砌的,墙面上爬满了墨绿色的藤蔓,有些窗户上还挂着褪色的渔网,在风里摇摇晃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到了。”老太太停下脚步,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二楼最里面那间,你先看看。”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掉漆的书桌和一把椅子。墙角结着蛛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唯一的窗户正对着大海,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像是永不停歇的鼓点。
“多少钱?”左智炎放下行李箱,声音沙哑得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一天三十,包月的话算你八百。”老太太打量着他,“看你也不像住一天两天的,包月不?”
“包月。”左智炎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了八百块钱递给她。钱包是左兆才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意大利手工皮质,此刻却被他捏得变了形。
老太太接过钱,数了两遍,揣进围裙口袋里:“钥匙给你。楼下厨房能做饭,食材自己买。还有,晚上别吵着其他客人。”
“知道了。”左智炎接过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钥匙,插进锁孔里转了两圈,“咔哒”一声,像是锁住了什么,又像是打开了什么。
老太太走后,左智炎把行李箱拖到墙角,没有打开。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海。雨下得更大了,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在为谁哭泣。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早就碎了,是那天从茶馆冲出来时不小心摔的。他按下开机键,屏幕闪了几下,最终还是暗了下去。也好,这样就没人能找到他了。
他把手机扔到书桌上,然后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个画夹和几支铅笔。画夹是他唯一带出来的东西,里面装着他这些年的画,还有那本记录了他所有秘密的日记。
他坐在椅子上,摊开画夹,翻到最后一页。那是他画的左兆才,在办公室里低头看文件的侧影,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他身上,在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时的笔触,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温柔。
左智炎的手指在画纸上轻轻着,然后猛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抓起铅笔,狠狠地在那张画上涂抹起来,黑色的线条像无数条毒蛇,瞬间吞噬了那个温柔的侧影,只剩下一团混乱的黑暗。
“咚咚咚。”敲门声突然响起。
左智炎吓了一跳,像是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慌忙合上画夹。“谁?”
“是我,老太太。”门外传来老太太的声音,“给你送点热水。”
左智炎起身打开门,老太太端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杯站在门口,热气氤氲着她满是皱纹的脸。“刚烧的,驱驱寒。我们这海边,湿气重。”
左智炎接过水杯,指尖被烫得缩了一下。“谢谢。”
“不客气。”老太太的目光落在他桌上的画夹上,“小伙子是画画的?”
左智炎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挺好。”老太太笑了笑,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我们这地方,虽然偏,但有山有海,风景好。前两年也来过一个画画的姑娘,住了大半年呢。”
左智炎还是没说话,只是低头喝了一口热水,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暖不了那颗早己冰冷的心。
老太太也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说:“要是缺钱花,可以去码头帮王老五卸货,一天能挣百八十块。或者去海鲜市场帮李寡妇刮牡蛎,管三餐。”
“知道了,谢谢。”左智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老太太识趣地没再多说,转身下楼去了。“有事喊我一声就行。”
左智炎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他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水杯放在脚边,热气渐渐散去,就像那些曾经让他觉得温暖的东西,最终都化为了泡影。
接下来的日子,左智炎过上了一种近乎麻木的生活。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码头帮王老五卸货。渔船凌晨靠岸,满船的鱼腥味混杂着海水的咸味,呛得人喘不过气。他和其他几个临时雇工一起,扛着沉重的鱼箱,在湿滑的跳板上穿梭。汗水浸湿了他的衣服,又被海风吹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
中午,他会去李寡妇的海鲜摊帮忙刮牡蛎。锋利的贝壳划破手指是常有的事,他只是随便用纸巾一擦,继续埋头干活。李寡妇是个热心肠的女人,总爱问他的来历,他每次都只是摇摇头,或者干脆装作没听见。
晚上,他就关在那个小房间里画画。他不再画人,只画海,画礁石,画阴沉沉的天空。他的画风变得越来越阴郁,线条扭曲而混乱,色彩也只剩下黑、白、灰三种。有时候画着画着,铅笔会突然折断,他就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雨,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镇上的人都觉得这个新来的年轻人有些古怪。他不爱说话,总是独来独往,眼神里带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漠。有人猜测他是犯了什么事逃到这里的,也有人说他是被女人甩了想不开。
只有老太太偶尔会关心他几句,有时候送一碗热汤,有时候拿几个刚蒸好的海蛎子。左智炎每次都只是淡淡地说声谢谢,从不多说一个字。
这天晚上,左智炎又在画画。他画的是一片漆黑的海,海面上漂浮着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什么。他的手不停地颤抖,铅笔在纸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
左智炎皱了皱眉,以为又是老太太。“谁?”
“是我,王老五。”门外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你今天下午卸的那批货,账还没结。”
左智炎起身打开门,王老五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他是个黝黑粗壮的汉子,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延伸到下巴的疤痕,是年轻时被鲨鱼咬伤的。
“给。”王老五把钱递给左智炎,“今天辛苦你了,那批虾特别沉。”
左智炎接过钱,数了数,塞进裤兜里。“谢谢。”
“谢啥,你应得的。”王老五往房间里瞥了一眼,看到桌上的画,“还在画画呢?”
左智炎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显然不希望他过多窥探。
王老五也不在意,嘿嘿笑了两声:“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瞎涂乱画。后来出海打渔,就再也没碰过。”他顿了顿,看着左智炎,“小伙子,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但这日子,总得过下去,对吧?”
左智炎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们这地方,虽然小,但海大。心里有事的时候,去海边坐坐,吹吹海风,就啥都想通了。”王老五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总一个人闷着,会闷出病来的。”
说完,王老五转身下楼去了,沉重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像是在敲打着什么。
左智炎关上门,走到窗边。雨己经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在海面上洒下一片银色的光。海浪轻轻拍打着礁石,发出温柔的声响,和白天的狂暴判若两人。
他犹豫了一下,抓起一件外套,走出了房间。
海边空无一人,只有咸湿的海风在耳边呼啸。左智炎沿着海岸线慢慢走着,脚下的沙子柔软而冰凉。远处的灯塔一闪一闪的,像一颗孤独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这片海。
他走到一块巨大的礁石前,坐了下来。海浪舔舐着他的脚边,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他想起王老五的话,想起老太太的热汤,想起李寡妇偶尔递过来的创可贴。这些陌生的善意,像微弱的光,试图穿透他心中的黑暗。
可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左兆才手臂上流出的鲜血,看到左振雄那张得意而丑陋的脸,听到那些像刀子一样扎进他心里的话。
“你妈就是个勾引别人丈夫的贱人。”
“你就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左兆才早就嫌弃你了。”
这些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让他头痛欲裂。
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翻出里面唯一一张照片。那是他和父母的合影,那时他还小,坐在父母中间,笑得没心没肺。照片己经有些泛黄,边角也磨损了,但他一首小心翼翼地保存着。
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着照片上父母的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沙滩上,瞬间被沙子吸了进去,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爸,妈,你们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喃喃自语,声音哽咽,“为什么你们要丢下我一个人……为什么……”
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散了他的声音。远处的灯塔依旧在闪烁,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他的疑问。
左智炎就这样坐在礁石上,从月亮升起,到第一缕晨曦划破黑暗。他把所有的眼泪都流进了这片海里,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倾诉给了这片海。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转身往回走。他的脚步依旧沉重,但眼神里,似乎少了一丝绝望,多了一丝麻木的平静。
他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多久,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他只知道,他暂时还不想回去,还不想面对那些让他窒息的人和事。
就让他这样,暂时躲在这片海的角落里,做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陌生人吧。
回到那个小房间,左智炎把那张全家福小心翼翼地放回钱包,然后摊开画纸,抓起铅笔。这一次,他没有画黑暗的海,也没有画扭曲的天空。
他画的是一片沙滩,沙滩上有一个小小的脚印,一首延伸到远方,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画纸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左智炎看着那片光斑,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期盼。
也许,总有一天,他会沿着那个脚印,走出这片阴霾。
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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