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顾海棠没有赖床。
在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晨雾还笼罩着整个营地的时候，她便己经梳洗完毕，换上了一身由后勤处特意找来的、浆洗得发白的旧护士服。衣服有些宽大，穿在她纤细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却也更衬得她身形柔弱，楚楚可怜。
她将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未经任何粉黛修饰，却依旧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的她，洗尽铅华，褪去了昨日夕阳下的圣洁光环，看起来更像一个即将踏上未知工作岗位的、略带紧张和忐忑的年轻志愿者。
她知道，萧定山的人，一定在某个角落观察着她。她今天的“第一印象”，至关重要。这代表着她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真正将将军的“恩准”当成了一份神圣的使命来对待。
当她准时出现在战地医院的门口时，王军医己经等候在那里了。这位年过半百、在枪林弹雨中见惯了生死的微胖男人，此刻对顾海棠的态度却显得异常客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顾小姐，您来啦！”王军医脸上堆着笑，“将军一早就派人来打过招呼了。哎呀，我们这儿条件简陋，您可千万别嫌弃。”
“王军医您太客气了，叫我小顾就好。”顾海棠微微欠身，姿态谦卑，语气诚恳，“以后还要请您多多指教。我虽然学过一些理论，但实际操作经验浅薄，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尽管批评。”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现了尊重，又为自己将来可能的“笨拙”提前找好了台阶，完全符合一个初出茅庐的学生的言行举止。
王军医连连摆手，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指教不敢当，不敢当！您能来帮忙，我们这儿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姑娘是将军阁下亲自安排进来的人，而且还不是安排去当护士，是去做一个闻所未闻的“精神慰藉”工作。这其中的分量，可就耐人寻味了。他哪敢真的把她当下属使唤，供着还来不及呢。
简单的寒暄过后，王军医便领着顾海棠熟悉医院的环境。医院比顾海棠初来时扩大了一些，用帆布和木板隔成了不同的区域：抢救室、重伤区、轻伤区、药品库……每个区域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伤痛的气息。
顾海棠全程保持着镇定，但又在看到某些特别凄惨的伤员时，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不忍与同情。她的目光没有丝毫的嫌恶与躲闪，反而认真地听着王军医的介绍，不时提出一些关于伤口处理或者药品分类的、听起来颇为专业但又带着一丝书本气的“傻”问题。
这进一步加深了她“理论知识丰富但实践经验为零”的优等生人设。
“……小顾啊，你的主要工作，就是先帮我们把这些堆积如山的伤员档案给整理出来。”王军医指着角落里一大堆记录混乱的病历卡，面露难色，“实不相瞒，我们这儿的大夫护士都识字不多，记录得乱七八糟，经常是用药对不上人，头疼得很！”
顾海棠看着那堆小山似的卡片，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好的，王军医，交给我吧。”
她没有提任何要求，也没有抱怨工作繁重，就那样默默地搬了张小凳子，在那个弥漫着药水味的角落里，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她做得极为认真。将每一张字迹潦草的卡片仔细辨认，按照伤员的姓名、部队番号、受伤日期、伤情描述等分门别类，重新誊抄到新的档案册上。她的字迹清秀隽永，一笔一划都透着良好的教育背景。
这份枯燥而繁琐的工作，她一做就是一整天。期间除了喝水和简单的午饭，她几乎没有离开过那个角落。偶尔有护士忙不过来，她还会主动上前帮忙换换药、喂喂水，动作虽然生涩，但眼神中的关切与温柔却做不得假。
这一切，自然都通过不同的渠道，巨细无遗地汇报到了萧定山的耳中。
傍晚，卫峰走进指挥帐篷，神情有些复杂。
“将军，那个顾小姐……在医院待了一整天，整理了三百多份伤员档案，没有一句怨言。”
萧定山正对着沙盘推演战局，闻言只是“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
“而且……”卫峰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她把自己的午餐，分了一半给一个断了腿的小战士。还用自己的手帕，帮一个被烧伤了脸、没人愿意靠近的伤员擦了脸。”
听到这里，萧定山推演沙盘的手，微微一顿。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深沉地看着卫峰：“你觉得，她还在演戏吗？”
卫峰被问得一愣，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有些说不准了。如果说第一天的表现还可以用“精心设计”来解释，那么今天这些琐碎的、发自本能的善意，真的能全部都伪装出来吗？一个人，真的能将自己伪装到这种毫无破绽、连细节都充满“人性光辉”的地步吗？
“属下……不知。”卫峰最终只能如实回答。
萧定山没有再追问，他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沙盘上，但思绪却己经飘远了。他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有些期待，明天她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荒唐的想法——如果这一切都不是演戏，那该有多好。
……
接下来的几天，顾海棠成了战地医院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她就像一朵悄然绽放的白海棠，用她那看似柔弱的力量，一点点地改变着这里沉闷压抑的气氛。她不仅整理好了所有的档案，还开始主动承担起“精神慰藉”的工作。
她会为那些因疼痛而彻夜难眠的士兵轻声读报，告诉他们前线的捷报，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牺牲没有白费；她会握着那些濒死士兵的手，听他们讲述对家乡妻儿的思念，并承诺会将他们的遗言带回家；她甚至还会唱一些温婉动听的家乡小调，那歌声像一股清泉，流淌进每一个被战争扭曲的、痛苦的灵魂里。
渐渐地，医院里的士兵们都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了这位善良、温柔、又有学识的“海棠姐姐”。只要她出现，那些最痛苦的呻吟似乎都会减轻几分。
而顾海棠的声名，也通过这些士兵的口，慢慢地在整个军中传扬开来。
这天，军中要举办一场小型的战地慰问演出，以鼓舞士气。负责宣传的干事听闻了顾海棠的事迹，特意跑到医院来，盛情邀请她作为“军民互助”的典范，上台朗诵一首诗。
这对顾海棠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能让她从“幕后”走到“台前”，进一步扩大影响力，并能与萧定山产生更“公开”交集的机会。
她“推辞”再三，最终还是“盛情难却”地答应了。
演出当晚，后台简陋的帐篷里，顾海棠正在对着一面破旧的镜子，最后一次整理自己的仪表。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联络的士兵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对她低声说道：“顾小姐，外面有人找您，说是……您的同乡，顺路来看看您。”
顾海棠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同乡？
在这个戒备森严、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的前线指挥部里，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她的“同乡”？
她立刻意识到——这是陷阱！
是萧定山的又一次试探？还是“先生”那边不满意她的进度，派人来敲打她？亦或是……某个她完全不知道的第三方势力？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飞速闪过，但她的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
她对着镜子，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惊喜和疑惑的表情，对那名士兵说：“好的，麻烦您让他稍等一下，我马上就过去。”
士兵点头离去。
顾海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在瞬间变得冰冷如刀。
她知道，今晚，将是一个决定生死的惊魂之夜。她必须在萧定山的亲信、以及这个来历不明的“接头人”之间，做出最快、最精准的反应。
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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