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缠绵悱恻，如同智旭心头那挥之不去的忧愤与急迫。自那日道晟带回交光大师“舍识用根”的讲义并亲闻其激烈批判后，蕅益智旭的精舍内，便弥漫着一股与潮湿空气截然不同的、近乎凝滞的严肃气氛。
案头，《占察善恶业报经》的注疏稿纸被暂时推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厚厚一部《大佛顶首楞严经》以及围绕其旁堆积如山的参考典籍：天台智者大师的《摩诃止观》、《法华玄义》，永明延寿的《宗镜录》，乃至慈山、幽溪等前贤的《楞严》注疏。智旭埋首其间，几乎废寝忘食。他清癯的面容更显消瘦，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异常明亮而锐利的光芒，如同淬炼过的寒铁，又似即将出鞘的慧剑。
“师父，您…您己经三天没怎么合眼了。” 侍者道晟小心翼翼地端来清茶和素斋，看着师父布满血丝却专注得惊人的眼睛，忍不住劝道，“注经非一日之功，还请您保重法体啊。”
智旭头也未抬，笔走龙蛇，在摊开的《楞严经》卷首空白处飞快地写着什么，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法体事小，慧命事大！‘舍识用根’之论，如毒蔓潜滋，若不及时斩断廓清，待其根深蒂固，流布天下，则正法眼藏，必遭蒙蔽！后世学人，将堕深坑而不自知！吾岂能安枕？” 他笔锋一顿，猛地抬头看向道晟，眼神如电：“道晟！你速去书坊，将所能寻到的交光大师《楞严正脉疏》不同刻本，尽数购回！知己知彼，方能有的放矢！”
“是，师父！” 道晟不敢再劝，连忙应声而去。
精舍内重归寂静，唯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战士磨砺兵刃。智旭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楞严经》开篇著名的“七处征心”与“八还辨见”之处。交光大师正是以此为核心，力证“识”虚妄、“根性”本真，从而推导出“舍识用根”的修行纲领。
“哼！断章取义，似是而非！” 智旭冷哼一声，提笔在经文旁空白处，开始写下力透纸背的批注。他的批注，不再仅仅是学术探讨，而是一场捍卫天台圆教正见、护持修行正途的檄文：
＞ **“注《楞严》卷一开篇（驳‘舍识用根’之偏执）：**
＞ **“经云：‘诸可还者，自然非汝；不汝还者，非汝而谁？’（八还辨见）交光据此，力主‘见性’（根性）为真，余‘识’皆妄可还，故当‘舍识用根’。此论大谬！**
＞ **“其一，不识‘还’义：** 佛破阿难执‘见’为心，故以明、暗等八相有来有去（可还），而能见之性（见精）无来无去（不可还），破其妄执，显此‘见精’非是外尘。然此‘见精’（根性），**仍属‘见分’（能见之功能），乃如来藏随染缘所现之‘相分’，犹带无明妄动之微细流注！** 岂是究竟清净之真如本体？**交光误将此‘见精’（相分）等同于如来藏本体（自证分），执指为月，认贼作子！**”
＞ **“其二，错解‘用根’：** 若此‘见精’己是真体，何须再修？何须‘反闻闻自性’？既言‘反闻’，即知此‘闻性’（根性）尚需回光返照之功，非是本然现成！**此‘反闻’之功，正是天台‘止观’中‘观心’之妙用，离了意识之觉照、抉择、忆念（‘识’之净用），‘反闻’从何而起？** 交光欲‘舍识’，首欲废却修行之舟筏，令人徒守一‘根性’顽空，堕入无想外道！”
＞ **“其三，坏乱圆旨：** **《楞严》破妄，意在显真。然真妄不二，即妄即真！** 天台圆教，立‘性具’法门，谓‘介尔有心，即具三千’（一念心即具足十法界）。**‘识’（妄心）与‘根性’（较净之心），同是此一念妄心随染净缘所显！** **修行之要，非是‘舍’此取彼，而是以般若智观照，了达此心当体即空、即假、即中！转‘识’之妄，成‘智’之真！** **‘舍识用根’，乃强分妄真，割裂圆融法界，坏乱《法华》开权显实、会三归一之无上圆顿旨趣！** **此说一行，则台宗圆顿教观，将成无根之木！末世众生，顿失依怙！其害之深，吾言难尽！**”
写到这里，智旭胸中激荡，笔锋更显凌厉，几乎将纸划破：
＞ **“更有甚者！交光于其《正脉疏》中，妄判《楞严》为‘方等时’教，贬其未达《法华》、《涅槃》之纯圆！此乃颠倒佛说次第！** **智者大师判教，《楞严》深谈如来藏性，一笑三千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妙阐圆通法门，其义理之圆融透彻，实通《法华》、《涅槃》，乃大乘圆顿之教！** 交光为证其‘舍识用根’为唯一正脉，不惜贬低《楞严》地位，此非弘法，实乃坏法！**吾今注此《楞严》，首当破此邪见，显扬本经圆顿真旨，以正天下学人之视听！**”
掷笔！墨汁在“以正天下学人之视听”几个大字上晕开，如同沉重的叹息，也如同宣战的鼓点。智旭靠在椅背上，闭目良久，胸口仍在起伏。窗外，雨声淅沥，仿佛也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法门巨擘之争而低语。
* * *
**与此同时，江南另一处讲席精舍。**
交光真鉴大师刚刚结束一场《楞严经》讲座。他年事己高，面容清癯，但眼神温润而深邃，透着一种阅尽经藏的沉静。此刻，他正独坐静室，手中捧着一卷书，是弟子刚刚呈上的、辗转得来的蕅益智旭批注《楞严》开篇的手稿抄本（部分内容）。
室内檀香袅袅，一片祥和。交光大师的目光缓缓扫过智旭那力透纸背、充满火药味的批注文字。当看到“割裂体用”、“认贼作子”、“坏乱圆旨”、“贬低《楞严》”、“流毒天下”等尖锐措辞时，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并无愠怒，只是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与更深沉的思索。
他放下手稿，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雨打芭蕉的景象，久久不语。侍立一旁的弟子忍不住低声道：“师父，蕅益大师此论…言辞也太过激烈了。竟将师父一生心血所系之‘舍识用根’正脉，斥为邪见流毒！弟子…弟子实在难平！”
交光缓缓转过身，脸上己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声音温和却带着磐石般的定力：“法义之争，自古有之。蕅益大师，乃台宗龙象，戒律精严，为法心切。他见地不同，出言激烈，亦是护教心切，情有可原。”
“可是师父，”弟子仍不服气，“蕅益大师说您贬低《楞严》，割裂真妄，这…这不是曲解吗？您明明处处依经立论啊！”
交光大师轻轻摇头，目光悠远：“智者见智，仁者见仁。蕅益大师立足台宗‘性具’圆理，自然视‘根’、‘识’本是一体，不可分割。然《楞严》首指，破妄显真，强调众生沉沦，正因‘认物为己，认识为心’，攀缘六尘，故佛慈悲，特指‘根性’为真，令其‘脱黏内伏’，此乃对治之猛药，非是究竟之定论。吾所谓‘舍识’，是舍其妄执、妄用；‘用根’，是启用其本净觉性。此与台宗‘转识成智’，本可圆融。惜乎…”
他顿了顿，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惜乎末世众生，根钝障深，闻‘即妄即真’之高论，易落豁达空，废弛修证；闻‘舍识用根’之首指，又易执指为月，偏空守寂。此皆学人执著之过，非法门本身之咎也。”
弟子若有所悟：“那…师父，我们该如何回应蕅益大师的批评？是否要著文反驳？”
交光大师走回座位，重新拿起那卷批注手稿，目光沉静如水：“著文反驳，徒增诤论，非吾所愿。蕅益大师之论，亦有其理，足资警醒，使吾辈弘《楞严》者，言辞更需善巧，避免偏执。然《楞严》正脉，‘反闻自性’之旨，乃佛金口亲宣，观世音菩萨亲证，吾深信不疑，亦当坚持。”
他轻轻抚过手稿上智旭那凌厉的笔迹，如同抚过一段充满张力却注定不凡的法缘：“弘法之路，各随本愿。吾当继续深入经藏，以更明澈之语言，阐释‘舍识用根’之真义，务使学人明其‘舍’乃舍妄，‘用’乃显真，非是废却心识之功。至于蕅益大师…他日若有缘当面论道，再行切磋印证不迟。此刻，” 他抬头看向弟子，目光澄澈，“且由他注他的《楞严》，吾讲吾的《楞严》。真金不怕火炼，正法不惧诤论。一切，留待时间与后学之智慧去抉择吧。”
交光大师说完，便不再言语，重新专注于手中的经卷，仿佛刚才那场无形的风暴，只是窗外掠过的一片雨云。他的沉静，与智旭精舍内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激愤，形成了鲜明而微妙的对比。一场关于《楞严》核心修法、关乎佛法修行根本路径的深刻论争，己然在两位佛门龙象之间，无声而激烈地展开。智旭的“慧剑”己然出鞘，锋芒毕露，誓要斩断他眼中的“歧路邪见”；而交光的“明灯”依旧沉稳，光耀经藏，静待迷雾散去，真金自显。这思想的碰撞，如同暗夜中的雷霆与深海，必将在这末世佛法的天空下，激荡出震铄古今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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