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禅寺的山门前，憨山德清独立秋风。眼前的景象令他心如刀割——六祖真身殿瓦砾遍地，大雄宝殿的壁画剥落殆尽，野草从经堂地砖缝中窜出，竟有半人高。几个衣衫褴褛的僧人蹲在廊下煮食，锅中翻滚着不知名的野菜。
"阿弥陀佛。"憨山上前合十，"请问本寺住持..."
"早跑啦！"一个独眼老僧头也不抬，"去年税监来征'香火税'，把值钱的佛像都熔了。现在的南华寺，就剩我们几个走不动的老废物。"
憨山沉默地走向六祖殿。推开吱呀作响的殿门，但见六祖慧能的漆金真身像竟被蛛网笼罩，供桌上积着厚厚的香灰。他缓缓跪倒，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泪水无声滑落。
"弟子德清，奉紫柏师兄遗命而来。"他对着祖师真身低语，"愿效法祖师'佛法在世间'之志，重振曹溪法脉。"
殿外突然传来嘈杂声。一个满脸横肉的税吏带着十余名衙役闯入院落，厉声喝道："秃驴们听着！巡抚大人有令，南华寺欠税银三百两，今日再不缴纳，便拆了这破庙抵债！"
憨山整肃僧袍走出大殿。税吏见他气度不凡，冷笑道："又来个骗香火的野和尚？"
"贫僧憨山，奉旨住持南华。"憨山平静地取出慈圣太后的密旨。税吏瞥见黄绫上的玺印，顿时脸色煞白，却仍强撑道："太...太后懿旨又如何？圣上的矿税诏书..."
话音未落，寺外突然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一队锦衣卫飞驰而入，为首千户滚鞍下马："可是憨山大师？下官奉兵部急令，特来护送岭南佛经入京！"说着瞥向税吏，"尔等在此作甚？"
税吏在地。憨山却合十道："诸位大人远来辛苦。请稍候片刻，容贫僧取些泉水奉茶。"说罢径自走向寺后卓锡泉。
锦衣卫们面面相觑——这和尚竟对救命恩人如此冷淡？突然，那千户扑通跪倒："大师且慢！下官...下官实是张诚派来试探的..."
原来这是阉党的又一毒计！若憨山借锦衣卫之势驱逐税吏，便可坐实他"结交厂卫"的罪名。
憨山在泉边舀水的背影顿了顿，依旧平和："泉水清冽，正可烹茶。诸位不妨尝尝六祖当年饮过的味道。"
税吏事件后，憨山开始了艰苦的重建。没有向官府求助，他每日托钵行化于韶州街市。起初百姓冷漠相向，首到某个雪日，人们看见这老僧赤脚站在结冰的河水中，为溺死的无名乞丐诵经安葬。
"这和尚...不一样。"卖豆腐的老妇喃喃道。第二日，她带着热腾腾的豆浆来到破败的寺门。
渐渐地，憨山身后跟上了挑土的农夫、运石的商贩、画壁的画师。某日清晨，寺前竟堆满了匿名送来的梁木。巡按御史闻讯暗访，见这和尚正与工匠同吃同住，手上全是血泡。
"大师何苦如此？"御史忍不住问，"下官可命官府资助..."
憨山抹去额头的汗水："贫僧不敢动用民脂民膏。况且..."他指向正在夯土的黎族青年，"这些檀越修的不仅是寺庙，更是他们自己的佛性。"
三年后的浴佛节，重光的南华禅寺钟鼓齐鸣。六祖殿内，真身像重新金光璀璨；藏经阁中，憨山亲手抄录的六百卷大藏经墨香犹存；禅堂里，百余僧众正襟危坐，聆听憨山开示《坛经》奥义。
"...六祖云'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憨山的声音回荡在殿宇间，"紫柏师兄殉法，是世间觉；老衲流放岭南，是世间觉；诸位檀越一砖一瓦重建祖庭，亦是世间觉。"
他望向殿外如织的信众——汉民与黎民并肩而跪，商贾与农夫同持一香。忽然想起那个雷州送野果的孩子，如今该有十五六岁了吧？
法会结束，监院匆匆来报："师父！京中传来消息，说慈圣太后薨了！临终前还念叨着要重修海印寺..."
憨山闭目良久，取出一卷亲手装帧的《华严经》，在扉页题下"海印三昧"西字，供于六祖像前。
是夜，曹溪月色如水。憨山独坐卓锡泉边，忽闻身后脚步声。回头望去，月光下站着个背篓的黎族少年，手中捧着尊粗糙的木头佛像。
"和尚...我来了。"少年将佛像放在泉边，"您说过，会有更好的和尚来。"
憨山接过佛像，借着月光辨认出那竟是自己的面容。远处新建的讲堂传来僧众晚课声，与泉水的叮咚相应和，恰似一曲无弦的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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