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墨阵退潮后的千秋阁，如同被泼上了一层厚厚的、凝固的浓墨。焦黑的断壁残垣，倒塌的梁柱，地面上残留着未干涸的暗紫色墨迹和被墨潮腐蚀出的不规则坑洞。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冰冷的水墨异香。幸存的寥寥几名千秋阁护卫和学徒，正强忍着恐惧和悲痛，在废墟中小心翼翼地搜寻可能的生还者，包扎伤口，收敛同伴的尸骨。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静室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坟墓。
哑女绣娘躺在角落的草席上，面色灰败，呼吸微弱。强行催动《璇玑绣阵》的反噬几乎摧毁了她的经脉，老医者正在全力施救，但情况不容乐观。
裴砚依旧昏迷在软榻上，后背那道恐怖的淤伤被重新敷上了厚厚的药膏，心口蛊纹的光芒微弱却稳定，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维系着他一线生机。他手中，那块浸染了他鲜血的裴氏玉，被哑女绣娘在昏迷前，用坚韧的丝线牢牢系在了他颈间，紧贴着心口的蛊纹。
沈灼靠坐在窗边唯一还算完整的椅子上。窗外是死寂的墨色废墟，窗内，她的左半边脸却笼罩在一种更深的死寂之中。左眼瞳孔彻底失去了焦距，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如同蒙尘的琉璃。更可怕的是，她的左耳…一片永恒的、死寂的嗡鸣。世界的生音被硬生生剥夺了一半。
她微微侧着头，右耳努力捕捉着空气中的细微声响——老医者施针时银针的微颤，学徒在门外压抑的啜泣，风吹过焦木发出的呜咽…但这些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失去左耳的平衡感让她有些眩晕，肩头被撕掉鳞片的伤口和胸膛被自己刺穿的剧痛，在墨阵反噬后的虚弱中变得更加清晰。皮肤下，水墨纹路蛰伏着，但鳞片化的冰冷质感正从肩颈向手臂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
“…灼…”
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沈灼猛地转头！右眼瞬间锁定声音来源——裴砚！
他依旧闭着眼，但干裂苍白的嘴唇，正极其轻微地、艰难地蠕动着。
“沈…灼…”
声音太轻，太模糊。在沈灼如今只剩一半听力的世界里，如同蚊蚋。
她几乎是扑到了软榻边，单膝跪地，将右耳凑近裴砚的嘴唇，屏住了呼吸。
“看…我…口…型…”
裴砚的嘴唇再次蠕动，这一次，他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将口型做得异常清晰、缓慢。
沈灼的右眼死死盯住他苍白干裂的唇瓣。那唇瓣的每一次开合，每一个细微的弧度变化，都如同烙印般刻入她的视线。
“你…” 唇形先是微微张开，形成一个扁平的弧度。
“输…” 上唇稍稍抿起，下唇微收。
“定…” 双唇张开，舌尖似乎抵住了下齿龈。
“了…” 唇形收拢，如同一个终结的句点。
你…输…定…了…
他在说什么？在这种时候，他醒来第一句话，竟是宣告她的失败？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冰冷的怒意瞬间涌上沈灼心头！她为了守护这里，为了守护他，付出了左耳失聪的代价！他凭什么？！
“你说什么？！”沈灼猛地抬起头，右眼中燃烧着怒火，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嘶哑变形，“我听不清！你再说一遍！” 她忘记了，他此刻根本发不出更大的声音。
血墨千秋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血墨千秋最新章节随便看！裴砚似乎被她的动作和声音惊扰，眉头痛苦地蹙起。他依旧没有睁眼，嘴唇却再次艰难地蠕动起来，口型比刚才更加缓慢、更加用力。
“你…”
“输…”
“定…”
“了…”
这一次，沈灼看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口型，都精准地对应着他刚才无声的宣告。
愤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看着裴砚苍白虚弱的脸，看着他即便昏迷也紧蹙的眉头，看着他颈间那块染血的裴氏玉…所有的委屈、痛苦、牺牲和此刻被“宣告失败”的屈辱，混合着失聪带来的巨大不安和孤立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最后的理智！
“我听不见！！”沈灼几乎是吼了出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右眼，“我看不懂你的鬼口型！裴砚！你告诉我！我怎么就输了？！为了守住这里，为了守住你！我的耳朵听不见了！我的身体快不是自己的了！你告诉我！我输在那里？！”
她失控地抓住裴砚胸前的衣襟，用力摇晃着！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恐惧和愤怒都倾泻出来！
剧烈的摇晃似乎牵动了裴砚后背的重伤，他闷哼一声，身体痛苦地弓起，心口蛊纹的光芒剧烈闪烁。
沈灼的动作猛地僵住。看着裴砚痛苦的表情，满腔的怒火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只剩下冰冷的懊悔和巨大的无助。她颓然地松开手，身体微微颤抖，那只失聪的左耳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吞噬着她所有的声音和勇气。
就在这死寂的、充满了懊悔和无助的瞬间——
沈灼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猛地俯下身！
温热的、带着血腥气息和水墨冷香的唇，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决绝和绝望的求证，狠狠地、用力地覆在了裴砚苍白干裂的嘴唇上！
不是渡气，不是疗伤。
是一个吻！一个充满了委屈、愤怒、不甘、却又深藏着无法言说依赖的吻！
她的舌尖带着一丝墨汁的冰凉和自身的温热，笨拙地撬开裴砚紧闭的牙关，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恐惧、所有失去的声音，都通过这最原始的接触，传递给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静室内，老医者目瞪口呆。门外的学徒忘了啜泣。
裴砚的身体在沈灼唇瓣覆上的瞬间猛地一僵！随即，心口那片微弱蛊纹骤然爆发出灼热的赤芒！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的情感冲击彻底点燃！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生命力，顺着两人唇齿相接之处，从裴砚体内渡入沈灼冰冷绝望的身体！
唇粉。
沈灼微微喘息着，抬起脸，右眼依旧带着泪光，却死死盯着裴砚的眼睛，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执拗：
“这样…听得清了吗？”
裴砚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在沈灼和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他那双紧闭了不知多久的眼眸，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眸底深处，不再是混沌和赤红。
而是带着一丝初醒的茫然，一丝重伤的虚弱，以及…一丝被那个激烈之吻唤醒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最终，他只能极其轻微地、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沈灼那双一灰一清的眼眸，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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