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十七分。
厚重的铅灰色铁门在液压装置的驱动下缓缓滑开,发出沉闷而冗长的嘶鸣,像是某种巨型生物从冬眠中不情愿地睁开眼。消毒水的气味如同实质的藤蔓,无孔不入地缠绕着鼻腔,冰冷、尖锐,带着一种试图抹杀一切“个性”的强制性洁净感。
走廊两侧的墙壁是单调到令人绝望的米白色,墙面上规则地镶嵌着长方形的观察窗,每一扇窗后都是一个被切割、被框定的世界。窗内,是或呆滞、或狂躁、或蜷缩在角落喃喃自语的身影。这里是青藤精神病院的最高安全级病区——“静思区”,一个用高墙、铁门和药物构筑的“正常”世界。
走廊尽头,是编号为“73”的特护病房。
与其他病房的混乱或死寂不同,73号病房异常“整洁”。墙壁是纯粹的白色,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其他病房常见的抓痕或污渍。房间中央,一张特制的束缚床空着,床架上的皮带安静地垂落,金属搭扣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窗边,站着一个人。
黄磐阜。
他背对着门口,身形清瘦挺拔,穿着一身与环境融为一体的白色病号服,却硬生生穿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感。阳光透过加固的双层玻璃,在他身上投下淡淡的光斑,勾勒出柔和而清晰的轮廓线。他的头发长度适中,柔软地垂落在颈后,发梢带着一点自然的卷曲。
仅仅是一个背影,就足以让人产生一种奇异的错觉——仿佛他并非身处压抑的精神病院,而是站在某个美术馆的落地窗前,欣赏着窗外的风景。
两名穿着厚重防护服、戴着防冲击面罩的男护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他们的动作谨慎而熟练,眼神紧紧锁定着黄磐阜的背影,握着电击棍的手微微用力,指关节泛白。对于73号房的这位“病人”,整个医院的工作人员都抱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警惕。
他没有暴力倾向——至少大多数时候没有。他从不嘶吼,极少挣扎,甚至在被束缚时也异常平静。但他的“异常”,比任何狂暴的攻击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黄磐阜缓缓转过身。
当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连经验最丰富的护工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那是一张美得近乎妖异的脸,轮廓线条柔和得跨越了性别界限,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却又不像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而是带着一种玉石般的温润光泽。
他的眼睛很美,瞳色是极深的墨色,眼型狭长,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种天然的、慵懒的魅惑。但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疯癫的狂热,也没有呆滞的空洞,更没有对束缚的恐惧或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一潭不起波澜的古井。
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清晰而,色泽是自然的淡粉。当他面无表情时,整张脸宛如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完美得令人窒息。可一旦他露出任何表情,哪怕只是一个极淡的微笑,那种极致的美感就会瞬间扭曲,透出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诡异。
“今天的天气不错。” 黄磐阜开口了,声音清润悦耳,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像是在朗诵一首晦涩的诗。他的目光越过护工,落在窗外那片被铁丝网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上,“适合画画。”
他的手中,拿着一支普通的素描铅笔,以及一个速写本。速写本摊开着,上面画着窗外的景象——但并非写实的描绘,而是用无数细密的、交错的线条构成的抽象图案,那些线条扭曲、缠绕,却又在整体上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感,仿佛蕴含着某种复杂的数学公式。
一名护工按照流程,用平板电脑展示今天的用药清单,声音生硬而公式化:“黄磐阜,该服药了。”
黄磐阜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平板屏幕上,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没有像其他病人那样抗拒或顺从,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研究某种与自己无关的东西。
几秒钟后,他微微歪了歪头,那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好奇,与他那张成熟而美艳的脸形成了诡异的反差。“这些颜色,太单调了。” 他轻声说,指的是那些白色的药片,“如果掺一点钴蓝,或者镉红,会不会更……有趣?”
护工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这种不合时宜的、对药物的“美学”评价,是黄磐阜的典型特征之一。他们不敢回应,只是再次重复:“请服药,黄磐阜。”
黄磐阜没有再说话,他伸出手。他的手指修长、纤细,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尖泛着健康的粉色。他接过药片,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接过一件珍贵的礼物。然后,在护工紧张的注视下,他将药片放入口中,拿起旁边的水杯,安静地咽了下去,没有丝毫犹豫。
整个过程平静得不可思议。
护工们松了口气,但警惕丝毫未减。他们知道,平静往往是暴风雨的前兆。黄磐阜的行为模式毫无规律可循,上一秒他可能安静得像一尊雕塑,下一秒就可能做出让所有人措手不及的事情。
“今天的绘画时间到了。” 另一名护工按照程序说道,推过来一个特制的绘画板和一套颜料。为了稳定黄磐阜的情绪,院方允许他进行有限的绘画活动,这是为数不多的、他似乎能“正常”参与的事情。
黄磐阜的目光落在颜料盒上,那双深墨色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像是黑暗中投入的一颗石子,漾开细小的涟漪。他走到房间角落的小桌旁坐下,拿起一支画笔,蘸了一点淡蓝色的颜料,开始在画板上涂抹。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每一笔都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他画的似乎是一片天空,又不完全是,蓝色中夹杂着一些难以名状的灰色和紫色,线条柔和而模糊,带着一种梦幻般的质感。
护工们守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病房里只有画笔摩擦画板的沙沙声,以及墙上电子钟单调的滴答声。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
一切都很正常。
其中一名护工的注意力开始有些分散,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走廊另一端的监控屏幕。另一名护工则微微放松了紧绷的肌肉,长时间保持高度警惕让他有些疲惫。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黄磐阜的动作突然停止了。
他握着画笔的手悬在半空,身体僵住,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的目光不再聚焦在画板上,而是茫然地看向虚空,瞳孔微微放大,似乎在注视着某个只有他能看到的东西。
“怎么了?” 护工立刻警觉起来,握紧了手中的电击棍。
黄磐阜没有回应。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像是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他的脸上,那种平静的表情开始出现裂痕,一种难以言喻的狂热和困惑在他眼底交织、翻涌。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
不是那种暴躁的、充满力量的站起,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僵硬感,动作快得超出了常人的反应速度。
护工们心脏骤停,厉声喝道:“黄磐阜!坐下!” 他们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准备随时采取强制措施。
但黄磐阜完全无视了他们。
他转过身,面对着洁白的墙壁,手中的画笔还握着那抹淡蓝色的颜料。然后,在护工们惊骇的目光中,他开始行动。
他的手臂以一种违反人体工学的角度扭曲、挥动,画笔在墙壁上划过。那不再是之前那种柔和的涂抹,而是充满了力量和某种疯狂的韵律。淡蓝色的颜料被他甩溅在墙上,形成一道道突兀的痕迹。
但这还没有结束。
紧接着,他扔下画笔,首接用手指蘸起颜料——蓝色、红色、黄色、黑色……他的手指在调色盘和墙壁之间快速移动,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他的眼神狂热而专注,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极淡的、兴奋的笑容。
他在墙上画的,不是任何可辨认的图案或文字。
那是一系列极其复杂、极其精准的几何图形。
交错的首线、完美的圆形、螺旋上升的曲线、相互嵌套的多边形……这些图形以一种令人眩晕的方式组合在一起,线条流畅而凌厉,角度精确得仿佛用仪器测量过一般。不同的颜色被严格地限定在特定的区域内,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却又诡异的和谐。
整个过程中,黄磐阜的动作充满了一种奇异的美感和节奏感,仿佛在跳一支疯狂的舞蹈。他的白色病号服上沾满了各色颜料,脸上也溅到了几点色彩,却丝毫没有破坏他的优雅,反而像是为这尊完美的艺术品增添了点睛之笔。
“拦住他!快拦住他!” 为首的护工终于反应过来,嘶吼着冲了上去。这种对墙壁的“破坏”,以及黄磐阜此刻散发出的那种疯狂气息,让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另一名护工也立刻按下了墙上的紧急警报按钮,刺耳的警报声瞬间划破了精神病院的死寂。
两名护工扑向黄磐阜,试图抓住他的手臂。
但黄磐阜的动作灵活得不可思议。他像是没有重量一般,轻易地避开了护工的扑抓,身体旋转、侧滑,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利用了护工之间的空隙。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墙上的画作上,对逼近的危险视而不见,却又总能在毫厘之间避开。
他的手指还在快速地描绘着,那些几何图形在墙壁上以惊人的速度扩张、延伸,仿佛拥有了生命,在吞噬着这片白色的空间。
“砰!” 一名护工失去平衡,撞在了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就在这时,黄磐阜的动作再次戛然而止。
他停下了绘画,转过身,面对着两名气喘吁吁、满脸惊恐的护工。他的脸上还带着那丝诡异的微笑,眼神中的狂热尚未褪去,嘴角沾着一点红色的颜料,如同血迹。
他看着他们,眼神清澈得令人心悸,仿佛刚才那个疯狂作画的人不是他。
“好看吗?” 他轻声问,语气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期待。
护工们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更多的医护人员赶到了,他们穿着防暴装备,拿着束缚带和镇静剂注射器,迅速将73号病房围了起来。
黄磐阜看着涌入的人群,脸上的微笑慢慢消失了,眼神重新变得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漠然,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没有反抗。
当医护人员上前抓住他的手臂时,他顺从地跟着他们走,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越过人群,再次投向那面被他画满了诡异几何图形的墙壁,眼神深邃,无人能懂。
束缚带再次将他固定在那张特制的床上。冰冷的金属和皮革紧紧地勒住他的手腕、脚踝和腰部,限制了他的所有动作。
医护人员们紧张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准备随时注射镇静剂。
但黄磐阜只是安静地躺着,目光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而遥远。刚才的疯狂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病房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警报解除后的余音和人们粗重的呼吸声。护工们开始清理墙上的涂鸦,用特殊的溶剂擦拭着那些复杂的几何图形,但颜料似乎渗透得很深,留下了淡淡的痕迹。
时间一点点过去。
黄磐阜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当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监控屏幕的绿光在墙上投下微弱的光影时,异变再次发生了。
这一次,极其细微。
黄磐阜的眼角,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光芒。
那光芒并非来自窗外,也不是灯光的反射。它像是一缕极其纤细的、流动的光线,带着淡淡的彩虹色,出现在房间的角落,沿着墙壁的缝隙缓缓移动。
紧接着,一阵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遥远虚空的低语,钻入了他的耳朵。
那低语断断续续,无法分辨具体的内容,像是无数人在同时说话,又像是某种非人的、冰冷的机械音在运转。
黄磐阜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他转动眼球,目光追随着那缕流动的光线。
那光线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移动速度加快了,在房间里形成了一道扭曲的轨迹,像是某种抽象的符号。
低语声也随之变得清晰了一些,但依然无法理解,只是那种冰冷的、非现实的感觉更加浓郁了。
黄磐阜的心跳,在束缚带的限制下,微微加速了。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久违的、被唤醒的感觉。
他看着那缕光线,看着它在空气中留下的、只有他能看见的轨迹,听着那越来越清晰的低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苏醒。
他知道,这不是药物的副作用,也不是他的“幻觉”。
这是某种……真实存在的东西。
光线和低语持续了大约一分钟,然后,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病房再次恢复了绝对的寂静和苍白。
黄磐阜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嘴角,似乎又一次,勾起了一个无人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弧度。
几个小时后,夜幕降临。
精神病院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巡逻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病人呓语打破黑暗。73号病房的灯光被调暗,只剩下一盏微弱的夜灯,映照出束缚床上安静躺着的身影。
黄磐阜依然醒着,他的目光在黑暗中似乎能穿透一切阻碍,望向某个未知的维度。
突然——
他的视野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轮“月亮”。
那月亮并非在窗外的天空,而是首接出现在他的意识里,或者说,出现在病房的虚空中。它的颜色是诡异的、浓郁的血色,表面布满了扭曲的纹路,像是无数痛苦挣扎的人脸。
紧接着,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机械音,首接在他的脑海深处响起,清晰无比,盖过了一切声音:
【检测到高阈值‘混沌因子’……】
【符合‘阈限疯人院’准入标准……】
【灵魂锚点锁定……】
【传送程序启动……】
黄磐阜的身体猛地一震!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瞬间穿透了他的意识,他的身体,甚至他周围的空间!
束缚他的皮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金属搭扣开始剧烈地颤抖,上面的螺丝竟然在无声中松动、脱落!
他的眼前,血色的月亮越来越清晰,散发出强大的吸力,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从身体里剥离出去。
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白色的墙壁像是水波一样荡漾起来,天花板和地板开始旋转,监控摄像头的红光变成了不断闪烁的乱码。
那冰冷的机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送倒计时:3……】
黄磐阜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撕裂,身体失去了重量,漂浮在扭曲的空间中。他能感觉到束缚带彻底崩断,碎片在他周围飞舞,却碰不到他分毫。
【2……】
他的目光穿过扭曲的空间,似乎看到了病房外惊慌失措的医护人员的身影,他们的动作变得极其缓慢,声音也被拉长、扭曲,变成了意义不明的噪音。
【1……】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黄磐阜的脸上,再次绽放出了那抹极致美丽而又极致疯狂的微笑。
那微笑中,没有恐惧,没有迷茫,只有一种压抑了太久的、终于找到出口的兴奋,和一种对未知的、近乎贪婪的期待。
“终于……” 他在心中无声地低语。
【传送完成。】
冰冷的机械音落下的瞬间,黄磐阜的身影连同那抹诡异的微笑,彻底消失在了73号病房的扭曲空间中。
原地,只剩下一张空荡荡的束缚床,和散落一地的皮带碎片。墙壁上,被擦拭过的地方,那些诡异的几何图形的淡淡痕迹,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窗外,现实世界的月光,安静地洒落在空荡的病房里,冰冷而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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