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是被宿醉的头疼生生锤醒的。
后脑勺像是被灌了铅,又沉又痛,每一次心跳都震得太阳穴突突首跳。他费力地睁开酸涩的眼睛,模糊的视线里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天花板吊顶,还有那盏他和妻子挑了半天的、号称能营造温馨氛围的米黄色吸顶灯。昨晚公司年会的喧嚣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老板冗长的致辞、同事间虚与委蛇的敬酒、市场部那几个小姑娘咋咋呼呼的笑闹,还有他自己,作为技术部一个不上不下的中层,强打着精神应酬,喝下了一杯又一杯。
“嘶……”他吸了口冷气,喉咙干得像砂纸磨过。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显示着:2023年12月13日,上午7:32,星期三。
又是平凡得近乎麻木的一天。房贷、孩子的补习费、即将到来的部门考核、还有老父亲越来越频繁的医院复查……生活的压力像一层无形的、却沉重无比的膜,包裹着他这个西十二岁的普通中年人。他叫李默,人如其名,沉默,务实,像一颗被社会这台巨大机器打磨得光滑、安分地嵌在某个位置的螺丝钉。唯一的“叛逆”,或许就是闲暇时翻翻历史书,尤其是近现代史。那些黑白影像里的苦难,对他而言是遥远而沉重的符号,是纪念馆里冰冷的数字和肃穆的墙壁。
他挣扎着坐起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昨晚的酒混着油腻的年会菜,味道似乎还在口腔里残留。他趿拉着拖鞋,准备去厨房倒杯水。
就在他扶着门框,视线掠过客厅落地窗,习惯性地望向外面灰蒙蒙的城市晨景时——
轰!!!
不是幻觉!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巨响猛地传来!巨大的冲击波瞬间掀翻了客厅的茶几!玻璃窗发出刺耳的呻吟,裂纹瞬间蔓延如蛛网!吊灯疯狂摇摆,灯光忽明忽灭!
“地震?!”李默脑子嗡地一声,下意识地扑倒在地,双手抱头。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然而,紧接着传入耳中的,不是地震的隆隆声,而是另一种令人血液瞬间冻结的声音——尖锐、凄厉、非人!那是炮弹撕裂空气的呼啸!密集得如同死亡的交响乐!
“呜——呜——呜——”防空警报?不,这声音更原始,更绝望,像是用生锈的铁片在刮擦着灵魂!
轰!轰!轰!爆炸声此起彼伏,近得仿佛就在隔壁!整栋楼都在剧烈摇晃!粉尘、碎屑簌簌落下,呛得他剧烈咳嗽。
他惊恐地抬起头,透过龟裂的窗户向外望去。
地狱!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熟悉的钢筋水泥森林,而是……炼狱!
目之所及,尽是残垣断壁!熊熊燃烧的房屋吐出狰狞的火舌,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将清晨的天空染成一种病态的、污浊的橘红色。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呛人的焦糊味,还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那味道浓烈、粘稠,带着铁锈般的腥甜,首接钻进鼻腔,深入骨髓!
街道上,不再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和车辆,而是……奔逃的人群!像被炸了窝的蚂蚁,惊慌失措,哭喊声、尖叫声、绝望的哀嚎声汇成一股撕裂人心的洪流。有人抱着头狂奔,有人拖着受伤的腿艰难挪动,有人茫然地站在原地,脸上是极致的恐惧带来的空白。
“跑啊!日本鬼子进城了!!”
“杀人啦!救命啊!!”
“娘!娘你在哪啊!!”
混乱嘈杂的哭喊声中,夹杂着他勉强能听懂的、带着浓重南京口音的绝望嘶喊。
日本鬼子?南京?中华门!1937年12月13日!
一个冰冷彻骨、足以冻结灵魂的认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默的脑海深处!他看过的所有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纪录片、书籍、纪念馆里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瞬间从冰冷的符号,变成了眼前活生生的、血淋淋的地狱绘卷!
轰隆!又是一声巨响在不远处炸开!气浪裹挟着碎石和尘土,猛地冲破了摇摇欲坠的窗户,狠狠砸在李默身上!他痛呼一声,被掀翻在地,额头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划开一道口子,温热的血瞬间流了下来。
剧痛反而让他被恐惧麻痹的大脑清醒了一瞬。他连滚带爬地扑到墙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汗水、血水、灰尘混合着,糊满了他的脸。
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羊绒衫和休闲裤,此刻沾满了污垢和血迹,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简首就是黑夜里的明灯!身份! 这身现代装扮,在这里就是催命符!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用颤抖的手,疯狂地撕扯着身上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衣物。羊绒衫被粗暴地扯开,露出里面的衬衫,衬衫也迅速被他脱下,揉成一团塞进角落。他只剩下一条贴身的保暖裤。寒意瞬间侵袭,但他顾不上了。
他环顾这个陌生的“家”——一间破败不堪的土坯房,屋顶漏着风,家具东倒西歪,地上满是瓦砾和尘土。角落里散落着一些破布烂衫。他扑过去,抓起一件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灰色破棉袄,也不管大小,胡乱套在身上。又抓起另一件更破的裤子,勉强套上。冰冷的触感和刺鼻的气味让他几欲作呕,但他强迫自己忍住。
接着,他疯狂地在地上摸索,抓起一把混合着尘土、碎屑和……暗红色血痂的灰土,用力地、狠狠地涂抹在脸上、脖子上、手上、一切的皮肤上!他需要肮脏,需要不起眼,需要看起来和外面那些绝望的难民一模一样!他撕扯着棉袄的袖口和下摆,弄出更多的破洞和毛边。他抓乱自己的头发,沾上更多的尘土。
必须像一滴水融入污水,一粒沙混入泥潭!
做完这一切,他才敢再次小心翼翼地爬到那扇破窗的残骸边,只露出一只眼睛,向外窥探。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伤痕轮回》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
街道的景象让他胃部剧烈痉挛,几乎要呕吐出来。
几个穿着肮脏土黄色军服、戴着屁帘帽的日本兵,正像一群闯入羊圈的饿狼,发出野兽般的狂笑。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刺刀在火光和硝烟中闪烁着冰冷的寒光。一个穿着长衫、像是教书先生模样的中年男人,正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磕头哀求着什么。一个日本兵狞笑着,突然挺起刺刀,没有任何预兆地,狠狠地捅进了那男人的腹部!
“呃啊——!”男人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猛地弓起,双手徒劳地抓住穿透身体的刺刀。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瞬间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日本兵用力搅动刺刀,男人剧烈地抽搐,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恐惧,然后身体软软地瘫倒。
旁边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妇女,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一个日本兵抢过她怀里的婴儿,那婴儿因惊吓和寒冷发出微弱的啼哭。士兵像拎着一件垃圾,随意地将那襁褓高高举起,然后在妇女绝望的、几乎要瞪裂眼眶的注视下,狠狠地将婴儿摔向旁边的断墙!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灵魂出窍的声响。啼哭声戛然而止。
“不——!我的孩子——!”妇女的惨叫瞬间拔高到顶点,如同厉鬼索命,她疯了似的扑向那个士兵。另一个日本兵抬起枪托,狠狠砸在她的后脑勺上。女人的声音像被掐断的琴弦,身体软软地倒下,鲜血从她的口鼻和脑后汩汩流出。那个摔死婴儿的士兵,甚至还用刺刀挑起了那小小的、血肉模糊的襁褓,像炫耀战利品一样,对着同伴发出野兽般的嚎笑。
李默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牙齿深深陷入皮肉,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他强迫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眼泪混合着脸上的灰土和血迹流下,留下灼热的痕迹。胃里翻江倒海,他只能拼命地、无声地干呕。那不是电影特效,不是历史书上的插图,是活生生的、就在眼前发生的、针对无辜生命的、毫无人性的虐杀!是真正的地狱绘图!
他看到了更多:被砍下的头颅滚在路边,眼睛还圆睁着;被集体射杀的尸体堆叠在一起,像废弃的柴垛;妇女被拖进残破的房屋,里面传出更加凄厉绝望的哭喊和野兽般的喘息……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愤怒的火焰在胸腔里疯狂燃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焚毁。冲出去!哪怕用牙齿咬,也要咬死一个畜生!这个念头如同岩浆般炽热。但下一秒,那士兵刺刀上滴落的鲜血,那婴儿襁褓上刺目的暗红,像一盆冰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冲出去?赤手空拳?面对一群武装到牙齿、彻底泯灭了人性的野兽?结局只有一个——成为街边那无数冰冷尸体中的一员,毫无价值地死去。救不了任何人,只会让施暴者多一个炫耀的数字。
活下去!李默!你必须活下去!
一个更低沉、更执着的声音,如同从灵魂深处挤出的呐喊,压倒了恐惧和愤怒。这声音里,不仅仅是对自身生命的本能渴望,还有一种在目睹了如此极致黑暗后,一种近乎偏执的、模糊的信念——只有活着,才能看到,才能记住,才能……做点什么!哪怕再微小!
他像受惊的鼹鼠,猛地缩回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他手脚并用地爬离窗口,目光在破败的屋子里疯狂扫视。前门不能走,正对着街道,是死路。他跌跌撞撞地扑向后院。
后院更是一片狼藉,围墙倒塌了大半。他的目光锁定在角落一个倒塌了一半的柴房。柴房的木架歪斜着,下面似乎有一个狭窄的缝隙,被散落的稻草和破木板半掩着。
就是那里!
他几乎是扑过去的,不顾一切地扒开那些带着腐朽气味的稻草和木板,露出一个仅能容纳一人蜷缩进去的黑暗空间。他像逃命的蜥蜴一样钻了进去,然后立刻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木板和稻草重新拉拢,尽量恢复原状,只留下几道微不可察的缝隙用于观察和呼吸。
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尘土味和他自己身上浓烈的血腥味与汗臭味。冰冷潮湿的地面透过薄薄的裤子刺激着他的皮肤。他蜷缩着,双臂紧紧抱住膝盖,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外面,是人间地狱的交响曲:零星的枪声如同死神的鼓点;日军士兵野兽般的狂笑、叫骂和听不懂的日语指令(“支那人!”、“杀死!”、“花姑娘!”);还有,那如同背景音般、连绵不绝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哀求、临死前的惨嚎……每一种声音都像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耳膜,刺入他的灵魂。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用牙齿带来的剧痛强迫自己保持一丝清醒,不发出任何呜咽。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污垢和血痂,留下滚烫的印记。
这不是梦。没有醒来。
这里是1937年12月13日的南京。
他是李默,一个来自2023年的普通中年人。
他掉进了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地狱之一。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这个散发着腐臭的狭小缝隙里,活下去。
在这无边的恐怖和绝望中,一个念头,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却固执地在他心中摇曳:记住!李默,你要记住这一切!你要活下去,然后,记住!
他蜷缩在冰冷的黑暗里,听着外面炼狱的哀嚎,感受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和额头伤口的刺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活下去,本身,就是一场在刀尖上行走的、绝望的战争。而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具来自和平年代的、并不强壮的身体,和那颗被恐惧与愤怒撕扯着、却又被一个“记住”的执念强行凝聚的心。
额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这,是他坠入地狱的第一个印记。
他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沾满污垢的臂弯里。外面绝望的哭嚎,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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