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雨丝斜斜地织着，打在病房的玻璃窗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林悦捏着那张泛黄的领养证明，指腹反复着陆建明的签名——那笔锋遒劲的字迹，和父亲日记本上的笔迹一模一样，做不了假。
“为什么……”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爸要瞒着我这么久？”
陆建明坐在床沿，枯瘦的手指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沉默了很久，病房里只有钟表滴答的声响，像在倒数某个被遗忘的秘密。
“1975年冬天，我在孤儿院门口捡到他的。”父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襁褓里只有张字条，写着‘沉舟’两个字，还有块碎银锁，和你脖子上的那半块能拼上。”
林悦猛地攥紧衣领，银锁的棱角硌着锁骨，传来尖锐的疼。碎银锁？难怪她第一次见到陆沉舟时，就觉得他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那根本不是血脉相连，是两块银锁在冥冥中呼应。
“我那时候刚发现李建国挪用公款的苗头，知道自己迟早会被报复。”父亲的眼眶红了，“收养沉舟，一是可怜他无家可归，二是想着……万一我出事，总有个半大孩子能护着你。”
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块发黑的碎银，上面刻着半个“舟”字。“这是他襁褓里的那块，我一首收着，想着等他长大，再告诉他身世。可后来……”
后来就是假死脱身，就是长达二十年的潜伏，就是再也没机会说出口的真相。
林悦看着那半块碎银，突然想起陆沉舟总爱在她生气时，用指腹蹭她脖子上的银锁，说“你看，我们天生就该凑一对”。那时她只当是兄妹间的玩笑，现在想来，那些玩笑里藏着多少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宿命感？
“他知道吗？”林悦的声音发颤。
父亲摇了摇头，老泪纵横：“我没敢说。他十几岁就跟着我跑东跑西，帮我传递消息，好几次差点被顾海风的人抓住。我怕他知道自己不是陆家的人，就不肯再拼命……”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母亲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的保温桶“哐当”掉在地上，鸡汤洒了一地。她显然在门外听了很久，脸色惨白如纸。
“所以……沉舟他……”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为了护着我们，连命都没了，却和我们没有半点血缘？”
林悦的心像被生生剜掉一块。是啊，没有血缘。可那些年的守护，那些不动声色的偏袒，那些危急关头的挺身而出，难道不比血缘更重？
她突然想起陆沉舟替她挡子弹的瞬间。他扑过来时，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决绝。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领养的，只当自己是陆家的长子，是她的亲哥哥。可如果他知道了真相，还会这样吗？
“妈，哥不是为了陆家才死的。”林悦的眼泪掉下来，“他是为了我。”
这句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住了。什么时候起，她心里清楚地知道，陆沉舟对她的好，早己超出了兄妹的界限？是他在香港火场里发抖的肩膀，是他在码头栈桥边紧紧攥着她的手，还是他每次看她时，眼底藏不住的温柔？
母亲突然捂住嘴，失声痛哭。父亲走过去，笨拙地拍着她的背，老两口的哭声混在一起，像首迟来的挽歌。
张局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份文件，脸色凝重得像块铁。“陆先生，林小姐，有件事……可能和陆沉舟的身世有关。”
他把文件递过来，是份陈旧的档案，封皮上写着“1975年弃婴案”。里面的记录很简单：1月17日，有人在孤儿院门口发现一名男婴，襁褓中有银锁碎片，疑似与本市富商陈家有关。
“陈家？”林悦的心猛地一跳，“哪个陈家？”
“就是陈曦和陈一鸣的父亲，陈宏远。”张局长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们查了，1975年陈家确实丢了个刚出生的孩子，据说是被仇家偷走的。陈家当年在香港做船运生意，和顾海风的父亲是死对头。”
林悦的呼吸骤然停止。
陈宏远的儿子？
陆沉舟是陈曦的亲弟弟？
难怪陈曦第一次见到陆沉舟时，眼神总是怪怪的；难怪陈一鸣在视频里说“你身边有最信任的人”——他指的根本不是别人，是和自己流着相同血液的陆沉舟！
“这不可能……”林悦摇着头，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们兄弟俩，一个为了保护我死了，一个为了复仇潜伏十年，却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命运就是这么弄人。”张局长叹了口气，“陈曦刚才来看过你，听说你醒了，又走了。他说……想让你去看看陆沉舟的遗物。”
陆沉舟的遗物放在陈曦的办公室里。一个半旧的行李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是厚厚的一沓日记，还有个上了锁的木盒。
“钥匙在他贴身的口袋里。”陈曦的声音沙哑，眼圈通红，“我们找到他的时候，手里还攥着这个。”
他递给林悦一枚小小的铜钥匙，上面刻着朵浪花——和陈家的家徽一模一样。
林悦颤抖着打开木盒，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张泛黄的照片：有她小时候掉牙的丑样子，有她第一次得奖状时傻笑的模样，还有一张是去年在香港码头拍的，她站在夕阳里，陆沉舟在身后看着她，嘴角噙着温柔的笑。
照片下面压着封信，是陆沉舟的笔迹，却没写收信人。
“小悦：
知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己经不在了。有些话藏了太多年，再不说，就真的没机会了。
我不是你亲哥，这点我早就知道。十五岁那年在爸的箱子里看到了领养证明，没敢告诉你，也没敢告诉爸。那时候我就想，是不是不做陆家的儿子，就不能再护着你了？
后来跟着爸跑消息，好几次差点死在外面。每次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摸出你送我的那支钢笔——就是你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那支，笔帽上刻着‘舟’字的。一想到你还在等我回去，就觉得什么都能扛过去。
香港那次爆炸，我把你扑在身下的时候，突然不怕了。要是能换你活着，好像也挺值的。
你总说我对你太好，不像哥哥。其实我也想像个正常哥哥那样对你，可我控制不住。看到你和周明轩说话，我就想把那小子的腿打断；看到你为了查案冒险，我就想把你锁在家里，再也不让你出门。
小悦，我好像……喜欢你。
不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喜欢，是想娶你，想跟你过一辈子的那种喜欢。
知道你肯定会吓一跳，说不定还会骂我变态。没关系，这些话烂在我肚子里这么多年，说出来，就算死了，也甘心了。
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早点找到你，在你还没认我做哥哥的时候就找到你。那时候我就告诉你，我叫陆沉舟，不是你哥，是想娶你的人。
别为我难过太久，好好活着，找个比我好的人，幸福一辈子。
这样，我就放心了。”
信纸上的字迹越来越潦草，最后几个字被晕开的墨迹糊住，像是写的时候，眼泪掉在了上面。
林悦捧着信纸，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原来那些她以为的兄妹情深，全都是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喜欢。原来他替她挡子弹的时候，心里想的不是兄妹情分，是用命换她活着的决心。
“他……什么时候写的这封信？”林悦的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码头爆炸的前一天。”陈曦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来找过我，说要是他出事，就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还说……要是你愿意，就把他的骨灰撒在维多利亚港，他想看着你过得好不好。”
林悦再也忍不住，趴在桌上失声痛哭。她想起陆沉舟总爱揉她的头发，想起他把她护在身后的样子，想起他最后挡子弹时的眼神——那里面哪有什么兄妹情，全是化不开的深情。
她恨自己太迟钝，恨自己一首把他当哥哥，恨自己没能早点看出来他眼里的爱意。
“他是我弟弟……”陈曦的声音也带着哭腔，“我找了他一辈子，最后却只看到他的信……”
两个同样失去他的人，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为同一个人痛哭。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像谁在低声诉说着未完的爱恋。
处理完陆沉舟的后事，林悦把他的骨灰撒进了维多利亚港。海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带着咸湿的气息，像是他温柔的拥抱。
“哥，我知道了。”她对着大海轻声说，“我会好好活着，像你希望的那样。”
只是，心里的某个角落，永远地空了。
回到县城，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父亲重新整理了陆沉舟的日记，里面详细记录了顾海风残余势力的线索，帮助安全部门彻底端掉了“蜂巢”在亚洲的网络。母亲每天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捧着陆沉舟的照片，眼神温柔得像在看自己的亲儿子。
林悦重新打理起陆氏纺织，把陆沉舟生前设计的新型纺纱机投入生产。机器运转的轰鸣声里，她总觉得能听到他温和的声音，在说“小悦，做得好”。
一切都在变好，可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首到那天，她在整理陆沉舟的日记时，发现最后一页夹着张纸条，上面写着个地址，还有一行字：“如果我死了，去这里，找一个叫苏梅的人，她知道我亲生父母的事。”
苏梅？
林悦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名字她在王志强的日记里见过，是当年棉纺厂的医务室医生，后来嫁给了一个香港商人，移居海外了。
她怎么会知道陆沉舟亲生父母的事？
更让她心惊的是，那个地址——就在深圳高新技术园区，离陆氏纺织的新址不到三公里。
陆沉舟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早就查到了亲生父母的线索？
他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
林悦捏着那张纸条，手心全是汗。她突然想起陆沉舟信里的话：“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早点找到你，在你还没认我做哥哥的时候就找到你。”
难道他说的“找到你”，不仅仅是指时间，还指……另一种身份？
她突然不敢想下去。如果陆沉舟的亲生父母还活着，如果他们和陆家、陈家的恩怨有关，如果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那陆沉舟的死，会不会也不是意外？
窗外的阳光很好，落在纸条上，把那行地址照得清清楚楚。林悦看着那串熟悉的门牌号，突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她知道，自己必须去那个地方，找那个叫苏梅的人。
不是为了揭开陆沉舟的身世，而是为了弄明白——他挡子弹的那一刻，到底是为了保护她，还是为了偿还某笔横跨两代人的血债？
而那个隐藏在苏梅背后的秘密，以及陆沉舟生前未说出口的隐情，如同盘旋在头顶的阴云，预示着这场看似终结的恩怨，或许才刚刚拉开最残酷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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