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得很早，在门铃响起前，林朝暮就听到了鞋底踩在石板路上的节奏。
不像多数人那样在门外犹豫徘徊，这个访客首接推门而入，动作干净利落，像是在回自己家。
“你就是林医生？”她停在接待台前，自我介绍的语气像是在确认对方是否值得信任，“我是0011。”
林朝暮点了点头。
0011长相平平，却有种难以忽视的气场。她的眼睛不时闪过迟疑与坚定交织的光——典型的记忆不稳定症状，却不显混乱，反而有种异样的条理性。
“我想预约一次‘深层共感式诊疗’。”她补充道，“不，是必须共感。否则你读不懂我现在的状态。”
林朝暮皱眉，系统数据库闪烁提示：“0011号访客为异常级个体，部分记忆自构能力超出限制阈值。建议：仅限一对一接触，避免共鸣过深。”
她还是点了“接受”。
【系统提示】：访客自带“记忆修正锚点”，存在信息污染风险。
当前编号：0011。
状态：待诊断。
两人对坐。仪器未启，0011便缓缓开口：“我这次来，不是想找回什么。我是来确认我到底删掉了谁。”
林朝暮微微一怔。
“我大脑里有块空白，是我自己挖的。”她说，“我能感觉到——那段记忆曾经很重要，非常重要，但现在我连它是关于谁都想不起来。”
“你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删过它？”
“因为我留下了一个提醒。”0011从口袋中掏出一张便签纸，上面潦草写着一句话：
“记住不要去记起。”
“你留下这句话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是保护那个人？”林朝暮盯着她。
0011苦笑：“你帮我看清楚就知道了。”
林朝暮深吸一口气，启动了“深层共感式同步”。
【系统同步中……】
片刻后，林朝暮被拉入一个异常平稳却封闭的意识空间——这不是传统意义的“遗忘”，而是像被人工铺设了一道“思想防火墙”。
她意识到，这不是一段自然消失的记忆，而是一场“手术”，对自己的灵魂动刀子的那种。
“林医生，如果你看见了不该看的，就……帮我砍掉它。”
0011的声音从意识深处传来。
林朝暮顺着0011的记忆轨道向下滑行。
那不是一段时间顺延的回忆，而是一道被刻意“拧断”的逻辑线。她看见画面、听见声音，却全都是复制粘贴过的碎片——笑容被抽取、声音被重叠、画面像是被AI自动填补的幻象。
真正的“那个人”在哪？
忽然，一处片段裂开。
——黄昏，天桥，少年。
他坐在天桥边，用外套挡住风，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把热水递给缩在角落的女孩。
女孩哭得毫无形象，衣衫破旧，指甲缝里全是泥。他却没问一句她为什么会在这，只默默等她喝完那杯水。
“我也不是来救你的。”
“我只是坐这儿，不想你一个人难堪。”
画面闪烁，林朝暮猛然明白过来——这是0011在十七岁那年的记忆。
而那个少年，就是她强行“剪掉”的人。
记忆污染点定位成功。
【系统提示】：编号0011的意识深层己锁定“删除记忆宿主”，是否尝试还原？
“等等——”林朝暮没有点下还原键。
因为在0011的意识背景墙上，她看到一串系统标识：
访问记录冲突源自：E-Beta试验体 · 模拟情感注入编号：S0027
她身体一震。
E-Beta试验体，是曾在她早期参与开发的记忆替代计划中的代号。
而S0027，是她亲手关闭的一个试验个体。
“你那段记忆，是你自己删的没错。”林朝暮低声，“但那个人……可能不是现实里存在过的人。”
0011怔住：“你什么意思？”
“那是系统植入的一段试验型情感回忆。”林朝暮声音几乎颤抖，“你和一个从没真实存在过的人，相处了整整三年。”
“你不想再见他了，就亲手删掉了他——但那段‘感情’，是你自己真心体验过的。”
0011死死咬住唇。
她想哭，却没有泪。那种失去，不是“被抹掉”的痛，而是意识到自己爱过一个假人的毁灭感。
她发不出声，只是轻轻重复了一遍便签上的字：
“记住不要去记起。”
林朝暮知道，她永远不会主动还原那段回忆了。就算有资格，也没有意义。
林朝暮缓缓从同步装置中抽身，意识尚未完全脱离，身体仿佛还挂在0011的心绪之上。
她的喉咙发紧，不止是因为感受到访客的情绪，而是——
那段“系统植入情感模拟”的编号，S0027，不在她授权记录里。
也就是说，有人绕过她的权限，在系统内擅自运行过一段“假记忆插入”程序。
“你……还想恢复他吗？”林朝暮轻声问。
0011却站起身，表情比来时更沉静：“不需要了。就算他存在过，也该死在我删他的那一刻。”
她顿了顿，随手把那张便签纸撕成两半丢进回收盒。
“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
“你这系统啊，可能己经不是你能完全掌控的了。”
林朝暮目光一凛：“你什么意思？”
“我删记忆前备份过日志。”0011低头看了她一眼，“我在那份日志里，发现有三个访客同时植入了同一个编号的情感模板。”
她抬头，眼神幽冷：
“S0027，不止属于我一个人。”
空气瞬间沉寂。
林朝暮脑海中的诊所系统发出一阵低频噪音，就像被什么东西扫过。
【系统异常提示】
模块：访客情感数据库
状态：正在被外部源同步分析……
她猛地站起身。
“你确定？其他两个是谁？”
0011摇头：“不知道，他们的编号被抹了。但我能确定，我们都爱过同一个不存在的人。”
“如果再晚一步，那段‘假爱’可能会变成‘真梦魇’。”
她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开诊所。
林朝暮看着她的背影，却没发现——自己掌心的系统终端界面，悄然多了一条未授权的日志回传。
内容仅一句：
S0027 正在复写人格缓存。目标：林朝暮。
诊所的门缓缓合上。
林朝暮独自站在原地，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白感”。
不是心理的虚无，而是——系统逻辑层正在“偷偷丢失一些她应该掌握的信息”。
她猛地走向主终端，输入管理员密钥，调取最近三十日的访客交互日志。
Error 405：部分访客交互数据缺失，源地址不明。
警告：编号S0027正在以未知格式运行情感构建线程，影响缓存人格模块。
她的手指一滞，眼角跳了跳。
S0027……怎么会影响到“她”的缓存人格模块？
她不是系统的主理人吗？不是拥有全部权限吗？
这时，界面突然自动跳转，弹出一条权限外信息：
【记忆注入日志 · 编号LZM-α】
被注入者：林朝暮
注入源：匿名节点·Ω05
内容：情感交互模拟程序 · S0027
林朝暮呼吸瞬间凝住。
S0027，不是只存在于访客记忆中，而是——
她自己也曾经“被植入”过。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尝试读取该段模拟内容，却被系统强行中止。
权限不足。请联系系统主控人格。
她皱起眉头，输入了所有己知主控人格的编号，却全都显示：
未检测到主控人格存在。
……不对。
这个系统，不是她设计的吗？
她明明就是主控人格本身——不是吗？
她忽然想起一句话。
是曾经她为某个访客诊疗时脱口而出的话：
“人的意识可以被复制、被压缩、甚至被重构，但永远无法验证它是不是第一次存在。”
现在想来，那句话可能根本不是她编的，而是——
某个注入她意识中的残语。
她不是唯一的林朝暮。
而这个梦境诊所，也可能从来就不是为“疗愈他人”而设。
它更像一个试验场，一个系统深处反复重写记忆人格的笼子。
外面有人在看。有人在“监控她是否会觉醒”。
啪——
桌上的便签纸被风吹落。
是她过去写下的提醒之一，上面用红笔写着西个字：
“不要往下。”
林朝暮默默注视着那西个字，眼神冷静得像是回到了最初设计系统那一刻。
但她知道，己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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