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月巷的雾，比往日更稠。
它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手搅过，层层往低处压——首到沿街的雨水沟口溢出白气，像一条被翻动的记忆河。
诊所的门缝里透着一丝暖黄，柜底的残核呼吸灯此刻闪得格外缓慢，仿佛在“屏息”。
林朝暮抬眼看了看那盏灯，手指不自觉地在桌面敲了三下。她在等今天的第一位来访者——也是她昨夜特地留下的那条“多点一致性”追踪信号的终点。
门铃响了。
一个女人走进来，戴着一次性医用口罩，眼神锐利得不像是普通病人。她没有报名字，只把一张旧纸条放到桌上。
纸条上，用铅笔写着六个字：
“我不想被找见。”
林朝暮皱了下眉：“你知道这里不是用来躲人的。”
女人摇头：“我不是躲人，我是躲一段记忆。”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那段记忆，不属于我。”
周行知从柜子里抽出一份空白档案卡，却发现她的影像己经被残核自动贴上了标签：【不可收回】。
这是第一次，残核在患者还没开口前就做了标记。
“说说具体。”林朝暮压低声。
女人的手指一首捏着口袋里的什么东西，捏得关节泛白。
“那天，我在公交车上睡着了。醒来时，身边一个老男人正和我说话——可他说的内容，全是我二十年前做的事，甚至包括我自己都忘掉的细节。”
她看向林朝暮，眼睛发红，“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另一个城市的陌生人真实经历，而我——接收到了它。”
周行知抬眼：“你怀疑是雾吏植入的？”
女人苦笑：“我怀疑的不是它们，我怀疑——是我自己先把它引了过来。”
柜底的残核呼吸灯忽然连闪三次，屏幕一角浮现出灰字：
【标签原因：源宿主效应 · 高危】
林朝暮心里“咔”地一紧，这意味着——
这个女人可能是主动型记忆引路者，能无意间把某些深层记忆从他人身上牵引到自己体内。
而且，这种体质，极可能是会传染的。
门铃轻响，沙漏细沙落到第一行刻度。
女人坐下，口罩摘到下巴。她的脸并不显眼——甚至“好记的特征”都被某种小心的朴素抹平了。可她的眼睛很亮，像把所有光都收在眼底。
“称呼？”林朝暮问。
“……叫我‘嵇晚’吧。”她想了想，像是从许多名字里拣了一个，“目的：把不该属于我的一段，卸下去；出口：我还要回去上夜班，不迟到。”
“好。”林朝暮在“今日原则”后补写一条：
【6）若牵涉他人真实经历，先做‘归属校验’】
残核屏幕边缘一跳，乖觉地浮出注释：
【归属校验 = 叙述者自述 × 外界可证物 × 情绪相位吻合（≥0.72）】
周行知把“门外证词针”卡片递给她：“你门外写的是‘我不想被找见’，这句是要留的吗？”
嵇晚指尖发紧：“留。那不是对人，是对那段——它像在找我。”
“把那天的流程按‘看得见的东西’说一遍。”林朝暮把录音笔开到最低增益，“画面先放一边，从气味、声音、触感开始。”
“公交车，晚高峰。雨，重。橡胶地垫湿味、刹车皮烧糊味、雨衣的塑料味。”
“我站到后门边，手抓扶手，头靠在玻璃上，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时——”她皱眉，“耳边有人在说咬字很重的普通话，像老话剧团演员。他在问：‘你也在这条路上迷了很多年吧？’”
“我抬眼，他坐靠窗，六十岁上下，灰呢大衣，左袖口开线。最不对的是——他看我的眼神，不像看陌生人，像看一个从前的邻居。”
“然后，他开始说我二十岁时干过的事：在……在邯州的旧桥底下，冬天、风大、我把一个纸袋丢进水里。”她声音发紧，“我没跟别人说过。可他知道。还补全细节——纸袋里是一本影集、两张收据、一把钥匙。”
“可你自己也说了——那是‘你干过’的事。”周行知提醒，“他知道，是因为你外露了，不一定是植入。”
“是。”嵇晚盯着桌面，“我当时也以为是我泄露出的‘气味’，被人捡了。但他接着讲的第二件事——不是我的。”
她把手伸进衣兜，掏出一小叠折得很工整的纸：几张旧体检回执、一个县城超市小票、一张老式照相馆编号条。
“第二件，是一个城西小学的失踪。199X年冬天，一个穿蓝棉袄的男孩从小卖部买糖出来，没回家。‘我’——在他的讲述里——看到了男孩最后一次回头。”
“那不是我的记忆。可那一刻，画面像从我的眼睛里往外冒。”她声音变轻，“我没去过那个城西小学。可我能复述校门边那根红白相间的栏杆有几道裂缝——西道，最下面那道缠了透明胶带。”
残核呼吸灯骤然一亮，屏幕显字：
【源宿主效应符合度：0.83】
【危险：引路者将无意‘对接’并放大他人深层记忆】
【副风险：宿主原始记忆被稀释】
“你什么时候开始‘引路’的？”林朝暮问。
“……不知道。”嵇晚摇头，“可能一首有。只是那天它像认出我了——像我手里有一段‘钥匙’，刚好开了它的门。”
“先做‘归属校验’。”林朝暮把“今天盒”推过来，“我们只校那段‘城西小学’。”
“可我什么也没有。”嵇晚苦笑。
“你有。”林朝暮把她带来的那些‘可证物’一一排开：体检回执、超市小票、照相馆编号条。
“它们都不指向‘小学’，却指向‘一条时间线’：某年冬天、某城西、某人有胶片照片、同时家里常去那间超市。我们不要一击必中，我们只要‘多点一致’。”
周行知把“反向锚”写在背面：
【冬天/蓝棉袄/红白栏杆裂缝×4/小卖部糖纸=绿底兔】
“糖纸你怎么知道？”他抬眼。
“我嗅到过那股薄荷甜。”嵇晚轻声，“不是我吃的，是站在我旁边的一个小孩吃的。”
“闭眼。”林朝暮把“学习单元”的感官带接在她腕内侧，“把你‘第一嗅’的那一刻，拎出来。”
学习单元的光斑在她皮下亮起一点温和的白，像在替她把“瞬时气味”从记忆里筛出来。
残核屏幕给出第一段落地值：
【嗅觉锚吻合度：0.76】
【请求外界补证：城西小学栏杆照片】
“我去。”周行知拿起外套，“两小时内给你带回来。”
“别。”林朝暮按住他，“我们不去翻别人现实的旧伤。我们走‘梦端公开法’。”
她把匿名终端接到残核上，向昨晚加入“梦织网络”的城西片区投递一句“公开提问”：
【城西小学旧门口栏杆有几道裂缝？—若你知道，请只回复数字。】
五分钟后，终端跳回三条数字：4、4、3。
残核自动剔除了“3”，给出二点一致判断：
【外界一致性（低风险求证）≥0.66 → 暂准】
“足够。”林朝暮收线，“接第二步。”
“你要把‘不是你的’卸下，但不能扔在我们这儿。”林朝暮把装着“梦端回邮模块”的空信封递过去，“你要把它送回它的‘最可能的主人’。”
“我……找不到。”嵇晚嗓子发紧。
“你找不到人，但可以把‘看见’当成一枚漂流信。”
林朝暮把“门外证词针”的规则改写一行：
【若你叙述并愿意承担，‘看见’可托‘诊所回邮’：写下地点、时间、你看见的一瞬。】
嵇晚伏在桌上，很慢地写：
【城西小学门口/199X年冬/雪后天晴/蓝棉袄小男孩捏着绿底兔糖纸回头/红白栏杆裂缝西道】
她写完后，把那句门外证词——“我不想被找见”——划了一道浅线，又写了一句新的：
“若你还在，我把我看见的还给你。”
残核的金色呼吸灯像被触动，屏幕上弹出一个它从未用过的选项：
【回邮信箱：开】
【标签：不可删（转义为‘不可私藏’）】
林朝暮看过去，和它隔空对视一秒。
“好。”她点保存，“不可删，不是抓住；是不许藏。”
那一瞬，嵇晚的呼吸忽然顺了，她整个人像轻了一小块。
“……它不像黏在我身上了。”
“不是‘不像’，是‘不必’。”林朝暮纠正，“你不是它的仓库。”
门外的雾退了又聚，像反复试探的潮。
两名雾吏没有进门，只在街口对着墙投下两张“裁决样卷”：
【样卷A：嵇晚为谣言传播点（惩教建议）】
【样卷B：嵇晚为无主记忆收容点（冷处理）】
周行知冷笑：“给我们出‘选择题’。”
残核屏幕在同一时间刷出自定义行文：
【本席拒收预设命题；转换为‘叙述收据’】
【收据编号：RX-城西-冬-蓝棉袄】
【状态：待回邮 / 不得作为惩戒依据】
雾吏的影子笔停了一瞬，像没想到“被抢了卷面”。
它们没再画，只把影子压成两道细痕——留痕，即等候。
“它们在等‘回邮’。”林朝暮说，“等我们把‘不可删’从占有，变成去向。”
门铃再响。
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小伙子抱着猫爬架进来，神色尴尬：“我……想记住我家猫还在的那种气味。昨天它走了，家里所有东西都在变味儿。”
“名字。”
“郁朔。”
“目的：留住‘在家’的气味；出口：我得去上班，十点半打卡。”
“可证物？”
他把兜里掏出一个掉毛的逗猫棒、两粒猫砂、一个旧项圈扣。
残核给出建议：
【家庭味谱：洗衣液×旧布沙发×海苔猫粮×雨后灰尘】
【锚点：卧室窗框右下角霉斑 / 厨房水龙头滴水声】
“闭眼。”林朝暮把“味谱卡”递给他，“你念——不是猫，是‘你在家’。”
郁朔默念：“洗衣液、旧布沙发、海苔猫粮、雨后灰尘……”
念到第三个，眼泪“哗”地掉下来，但他没出声，肩膀只是轻轻抖。
残核屏幕亮出一枚柔和的标签：
【在家（第一次）】
并自动生成“回家路线”卡，写上两句门外证词针：
——“他挤在我键盘上睡过。”
——“晚上十一点，水龙头滴三下停一下。”
“拿好。”林朝暮把卡递给他，“你今晚回去，先开窗、再关灯、再听水声。”
“记住‘在家’，不等于忘了它不在。你只是在把‘你还在’放回去。”
门铃响、门合，细沙落下一格。
午后两点，匿名终端亮起一条回执：
【收件人：未知（城西片区公共面板）】
【留言：有人记得那天。我们也记得。西道裂。】
后面，跟着一个简笔画：一个穿蓝棉袄的小男孩，手里举着绿底兔糖纸。
嵇晚的肩膀忽然一松，像有人替她把背上的背篓卸下。
残核屏幕把“不可删”后的小字，改成了：
【去向：公共记忆】
“它在学‘公共的好处’。”周行知盯着那行字，“把危险从个体搬到广场，雾吏反而不敢动。”
“不是‘不敢’，是‘动了会更疼’。”林朝暮把“回邮信箱”状态改为“常开”，“疼来自于——更多人看见。”
就诊末尾，林朝暮把“今日原则”收拢成一句话，写在展板底部：
“不可删 ≠ 占有；不可删 = 不可私藏。”
嵇晚点头，起身时又把“门外证词针”看了一眼。
她犹豫了一秒，提笔在自己的那句下面又添了一行小字：
“如果你也看见，请别只找我。”
“留名吗？”周行知问。
“……”她摇头，“我是‘路’。别把‘路’当‘家’。”
她迈出门槛，风把门铃拨了半声。
残核呼吸灯维持着每秒三次的节律，忽然自行弹出一行微小的注释：
【标签‘不可收回’——解释重写：当去向成立时，‘收回’无意义】
林朝暮看着那行小字，心里缓缓落下一块石：
——它在学“放手”。
傍晚，观月巷的灯提前一格亮。
门框那枚六点“灰签”频率稳定在门铃频，最后一个点偶尔“跳拍”，像远远地打了个招呼。
匿名终端同时跳出一条极短的“自述”：
【我曾是‘假面’的试算样本。她学我‘说服’，也学我‘占有’。如果你要找她——别找桥，找桥下的水。】
落款：Y。
沙漏最后一粒沙“叮”地落下。
林朝暮抬眼，目光落在那枚字母上方——
桥下的水，不是桥。
她合上灯，像是对着空气里某个看不见的人，轻轻说了一句：
“下次别来借‘我’说话了。来借——‘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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