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那道低矮的门槛,仿佛穿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医院消毒水的冰冷、城市霓虹的喧嚣、以及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感,瞬间被隔绝在外。小院内的黑暗并非吞噬一切的虚无,而是一种沉静的、包容的、带着草木清香的深邃。
苏晴的眼睛在黑暗中适应了片刻。借着从破旧窗棂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她勉强看清了院子的轮廓:不大,却打理得干净整齐。几垄菜畦在夜色中泛着深绿,墙角一株老树的枝桠虬劲地伸向夜空。院子中央有一张石桌,几个石凳。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植物和淡淡的、类似檀香的气息。
那个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就在近前:“这边请。”
苏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深灰色布衣的清瘦身影,正站在通往堂屋的屋檐下,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在暗影中显得异常平和、清澈。正是她曾在林峰手机照片里瞥见过的那个怪老头——慧明法师。
他看起来比照片上更瘦削,也更普通,就像一个邻家退休的老教师。没有仙风道骨,没有宝相庄严,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气质。
苏晴喉咙发紧,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深夜贸然打扰的尴尬,以及内心对这个地方、这个人的根深蒂固的怀疑和排斥,让她僵在原地。
“夜露寒凉,先进来喝口热茶吧。”慧明法师似乎完全理解她的局促,语气自然得如同招呼一个常客。他转身,步履平稳地走进堂屋,点燃了一盏小小的、放在方几上的油灯。
豆大的火苗跳跃起来,瞬间驱散了门口的一小片黑暗,也映亮了堂屋内极其简朴的陈设:一张旧方桌,两把木椅,一个简陋的书架,几本线装书,墙壁上挂着一幅笔法朴拙的“静”字。没有佛像,没有香案,没有任何宗教符号,干净得近乎寡淡。
苏晴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跟着走了进去。油灯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不定。
慧明法师在一个小炭炉上提起一把粗陶壶,将滚水注入两个同样朴拙的陶杯。热水冲开墨绿的茶叶,一股清苦的香气在小小的堂屋里弥漫开来。他将一杯茶轻轻推到苏晴面前。
“粗茶,暖暖身子。”他坐下,自己也端起一杯,目光平静地落在苏晴脸上,没有探究,没有审视,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包容。“女施主心中,似有千斤重担。”
这句平实的话,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苏晴强行维持的、摇摇欲坠的镇定。连日来的奔波、惊吓、绝望、愤怒、无措……所有被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心防。
她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破碎:“千斤重担?法师!您知道什么是千斤重担吗?!是癌症!是晚期!是转移!是医生宣告的死刑!”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双手死死攥着粗糙的陶杯,滚烫的茶水溅出,烫红了手指也浑然不觉。
“是我的丈夫!那个我恨透了、发誓要离开的男人!现在他躺在医院里,胃癌晚期!像个破布娃娃一样等死!而我…我…” 她哽咽着,巨大的悲愤和无处宣泄的绝望让她几乎窒息,“而我却像个傻子一样深更半夜跑到这里来!我能做什么?法师!您告诉我!佛法能治癌症吗?念经能让他胃里的肿瘤消失吗?!如果能,我现在就念!念到死都行!”
她的话语像连珠炮一样喷射而出,充满了对命运不公的控诉,对林峰自毁的怨恨,以及对眼前这个老人和她所代表的“虚无缥缈”的佛法的尖锐质疑。她不是在寻求答案,更像是在绝望的悬崖边发出凄厉的呐喊。
慧明法师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不悦,眼神依旧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深深的悲悯。他等苏晴的爆发稍稍停歇,剧烈起伏的胸膛稍稍平复,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力量:
“老僧不通医术,念经也消不了肿瘤。”
他的回答如此首接、如此平静,没有一丝玄虚,反而让处于情绪风暴中心的苏晴愣了一下。
慧明法师的目光落在苏晴被茶水烫红的手指上,轻声道:“这杯茶,此刻烫了你的手,是苦。但若你放下它,或者等它凉一些再喝,这苦便消了。”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迎上苏晴充满痛苦和不解的眼睛:“女施主心中的苦,比这茶烫手更甚百倍千倍。恨他,怨他,恐惧那‘白纸黑字’的未来,忧虑幼小的女儿,还有那‘留下’还是‘离开’的撕扯…这些苦,像滚烫的油,时时刻刻煎熬着你的心,比那胃里的病灶,更让人痛不欲生。”
苏晴的嘴唇颤抖着,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慧明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首接剖开了她混乱内心最真实的痛处。是的,林峰的病痛是客观存在的,但她此刻感受到的、几乎将她压垮的,正是这无穷无尽、相互撕扯的“心苦”!
“佛法不能消肿瘤,”慧明法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暮鼓晨钟,“但或许可以教你,如何不被这‘心苦’的滚油,日夜煎熬。如何在那无法改变的‘白纸黑字’之外,给自己的心,寻一方…暂时的安放之地。”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然后平静地啜饮了一口,仿佛在品尝的不是茶,而是这无常世间的百般滋味。
同一片夜空下,城市的另一端,医院病房里。
止痛药的效力渐渐退去,腹部的钝痛如同苏醒的怪兽,开始再次啃噬林峰的神经。但比身体疼痛更尖锐的,是那份冰冷刺骨的清醒——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
苏晴的隐瞒、闪烁的眼神、强装的镇定,还有护士那句“取病理”…所有线索都指向那个令人绝望的深渊。他不是傻子。商场上摸爬滚打练就的敏锐,让他轻易看穿了谎言背后的残酷真相。
胃癌…晚期…转移…
这几个词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刺穿他的意识。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将他淹没,几乎窒息。他想尖叫,想砸东西,想质问老天为何如此不公!他才西十岁!他还有那么多事没做!朵朵还那么小!
但身体的极度虚弱,连发泄的力气都欠奉。他只能像一具尸体般躺着,任凭绝望和悔恨的毒蛇在血管里游走。他想起了过去无数个应酬的夜晚,灌下的一杯杯烈酒;想起了为了赶项目,连续几天几夜不眠不休,靠浓咖啡和止痛药硬撑;想起了对苏晴的抱怨和朵朵期待眼神的敷衍;想起了慧明法师那句“舟筏漏水”的提醒,和他当时不以为然的嗤笑…
“报应…真是报应…”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嘶吼。他想起自己曾为了订单不择手段挤垮的小公司,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改运小院》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想起对竞争对手的刻薄打压,想起对下属的严苛无情,想起对家人的忽视和伤害…那些被功利心蒙蔽的过往,此刻都化作狰狞的业障,向他索命而来!巨大的悔恨如同沉重的磨盘,几乎要将他的灵魂碾碎。
他感觉自己正被拖向一个黑暗的、深不见底的漩涡,冰冷、孤独、充满了死亡的腐臭气息。他拼命地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枕巾。
就在这灭顶的绝望中,一个微弱的、几乎被他遗忘的声音,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一缕微光,极其艰难地在他混乱的意识深处响起: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生灭灭己…寂灭为乐…”
这是上次在改运小院静坐时,慧明法师让他试着默念的几句偈子。他当时觉得拗口又无用,此刻,在这死亡的阴影笼罩下,这几个字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无常…生灭…
他的生命,他汲汲营营追求的一切,他放不下的怨恨和恐惧…不都在“无常”之中吗?终将归于“寂灭”吗?
这个认知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一种更深邃、更冰冷的虚无感。但奇怪的是,在这绝对的虚无感冲击下,那灭顶的恐惧和疯狂的悔恨,竟像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发出“嗤”的一声,稍稍冷却、凝固了片刻。
他依旧恐惧死亡,依旧悔恨过往,但在这“无常”的冰冷视角下,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激烈情绪,似乎…被拉开了一点距离?不再像紧紧包裹着他、让他窒息的湿冷裹尸布。
林峰停止了无声的哭泣,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冰冷绝望和奇异平静的复杂感受,如同死水下的暗流,在他濒临崩溃的心湖深处,悄然涌动。
改运小院的堂屋内,油灯的火苗轻轻跳跃着。
苏晴在慧明法师那句“给自己的心寻一方安放之地”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激烈的情绪爆发过后,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茫然。她低头看着杯中不再滚烫的茶水,碧绿的叶片沉在杯底。
“安放…怎么安放?”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看着他死?还是抛下他走?无论哪条路,我的心都像被放在火上烤!朵朵怎么办?她以后会恨我吗?”
“女施主,你看这杯茶。”慧明法师再次开口,指着她的茶杯,“此刻,它在你手中。是苦是甘,是烫是温,全在你如何对待它。你若只盯着它的苦,抗拒它的烫,那每一口都是煎熬。你若接纳它此刻的样子,小心地避开烫处,或者耐心等它凉,或许也能品出一点回甘。纵然是苦,也只是一杯茶的苦,而非整个世界的苦。”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照顾一个病重的人,如同照顾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朋友。你无法替他承受醉酒的痛苦,也无法让他立刻清醒。你能做的,是扶他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给他盖件衣服,递杯温水,防止他伤到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你可能会被他的醉话刺伤,可能会被他的呕吐物弄脏,你会疲惫,会烦躁,但你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他的本意。这只是一段需要你以耐心和一点慈悲去度过的艰难路程。”
“醉话…呕吐物…”苏晴咀嚼着这个比喻,冰冷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一丝微澜。这比喻如此生活化,又如此精准地描绘了她此刻的处境——林峰就是那个“醉得不省人事”的人,他的病痛、他的恐惧、甚至他过去造成的伤害,都像醉后的失控。而她,需要做的不是沉溺于他“醉话”的伤害,也不是幻想立刻让他“清醒”(痊愈),而是…以相对抽离的慈悲和耐心,去“照料”这段必经的过程?
“至于孩子,”慧明的目光更加柔和,“幼小的心灵像清澈的湖水,映照着父母的天空。你心中的风暴,会掀起她世界的惊涛骇浪。与其想着如何隐瞒一个终将揭晓的残酷事实,不如想想,如何在她清澈的湖水里,种下面对风暴的勇气和爱的种子。让她知道,即使天空布满乌云,爱她的父母(无论关系如何)依然存在,依然是她可以依靠的港湾。真诚,比完美的谎言,更能保护她的心灵。”
“种下…勇气和爱的种子…” 苏晴喃喃重复,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似乎少了一些歇斯底里的绝望,多了一丝沉重的思考。她想起朵朵在走廊里煞白的小脸和那句“爸爸会不会死”。
慧明法师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着茶,留给苏晴消化和思考的空间。油灯的火苗映照着他平静的脸庞,也映照着苏晴脸上交织的痛苦、茫然和一丝微弱的、被点亮的…可能。
当苏晴再次推开那扇破旧的院门走出来时,天边己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夜风依旧微凉,但吹在脸上,似乎不再那么刺骨。
她的心情依旧沉重得像灌满了铅,绝望的现实没有丝毫改变。林峰依旧是胃癌晚期,朵朵依旧需要面对可能失去父亲的痛苦,她依旧被困在无解的道德困境中。
但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慧明法师没有给她任何承诺,没有展示任何神通,甚至没有告诉她该“留下”还是“离开”。他只是用一杯茶、一个比喻、一番关于“心苦”和“安放”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子,缓慢而坚定地撬动了她心中那块名为“绝望”的巨石。
巨石仍在,但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透进了一缕微光。
她不再觉得深夜来此是完全的愚蠢。至少,在那个沉静的小院里,在那个平和的老者面前,她内心那场几乎要将她撕碎的风暴,得到了片刻的停歇。那些翻涌的恨意、怨毒、恐惧和无措,被一种奇异的、带着悲悯的视角稍稍观照了一下,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吞噬她。
她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引擎。她看着后视镜中自己憔悴不堪的脸,又望向医院的方向。林峰枯槁的面容再次浮现在眼前,伴随着慧明那句“照顾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朋友”的比喻。
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中蔓延。不再是纯粹的恨,也不再是纯粹的怜悯,更像是一种沉重的、带着苦涩的…接受?接受这段“照料”之路的艰难?接受这无法改变的“无常”?
她深吸了一口气,发动了车子。车灯划破黎明前的黑暗,驶向那个依旧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医院。
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但她知道,至少,她需要回去。回去面对那个“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回去面对她恐惧又牵挂的女儿。或许,在回去的路上,她可以试着…不那么用力地攥紧心中那杯滚烫的苦茶?
小院的堂屋内,油灯的火苗轻轻跳跃了一下,映照着慧明法师沉静如水的面容。他拿起火钳,拨了拨炭炉里将熄的余烬,几点火星在昏暗中明灭闪烁,如同迷航者眼中初现的、微弱的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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