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疗室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药物和隐隐焦虑的气息。惨白的灯光下,一排排躺椅如同等待受刑的刑架。林峰蜷缩在其中一张上,手臂插着留置针,暗红色的药液正通过透明的管路,一滴滴注入他的血管。
苏晴坐在旁边的小凳上,沉默地看着。林峰闭着眼,眉头紧锁,脸色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自从那天在洗手间彻底崩溃忏悔后,他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和顺从。对医生的安排,对苏晴的照料,他不再有任何抗拒或怨言,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接受,和眼底深处那挥之不去的、源自灵魂的恐惧。
药液滴入体内不过十几分钟,变化就开始显现。
林峰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轻微颤抖。他猛地睁开眼,眼神涣散而痛苦,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呃…唔…” 一声压抑的干呕从他喉咙深处挤出。苏晴立刻将准备好的塑料盆递到他嘴边。
下一秒,剧烈的呕吐开始了。不再是胃内容物,而是大股大股黄绿色的、带着强烈刺鼻气味的胆汁!他佝偻着身体,每一次痉挛都牵动着腹部的病灶,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呕吐的间隙发出痛苦的呻吟。胆汁吐尽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干呕,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掏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病号服,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散发着衰败和痛苦的气息。
这仅仅是开始。
随着药物在血液中扩散,更猛烈的反应接踵而至。剧烈的、仿佛有无数钢针在搅动的腹痛让他蜷缩成虾米;无法抵御的寒冷让他即使在温暖的化疗室里也牙齿打颤,盖上厚厚的毯子也无济于事;极度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而最可怕的是那无孔不入的、深入骨髓的恶心感,如同跗骨之蛆,持续不断地折磨着他的神经,让呕吐的欲望从未停止。
“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吧…” 在又一次撕心裂肺的呕吐间隙,林峰终于崩溃了。他死死抓住苏晴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里。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卑微的乞求,声音嘶哑破碎,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太…太痛苦了…让我死…让我死…”
那源自灵魂的忏悔和业力带来的冰冷恐惧,在这超越人类忍耐极限的生理痛苦面前,被彻底碾碎、淹没了。剩下的,只有对痛苦的本能恐惧和逃离的绝望渴望。
苏晴的手腕被攥得生疼,看着林峰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变形、涕泪横流的脸,闻着空气中弥漫的呕吐物和药物的混合气味,听着他卑微绝望的求死哀嚎…一股强烈的反胃感和巨大的无力感猛地冲上她的喉咙!
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力掰开林峰的手指,将塑料盆再次塞到他嘴边。她的脸色同样苍白,额角渗出冷汗。慧明法师“照料醉汉”的比喻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这不是醉汉,这是一个正在被剧毒从内到外、一寸寸凌迟的人!而她所谓的“慈悲”,在这炼狱般的景象面前,脆弱得如同狂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坚持…坚持住…” 她的声音干涩发颤,连自己都觉得虚伪。坚持什么?坚持这非人的折磨?坚持走向那个早己注定的、更痛苦的终点?
第一轮化疗终于在漫长如世纪的煎熬中结束。林峰被轮椅推回病房时,己经陷入半昏迷状态,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发出微弱的痛苦呻吟。苏晴感觉自己也像被抽空了一般,脚步虚浮,精神恍惚。清理林峰身上的污秽,更换被汗水浸透的衣物,安抚他因痛苦而产生的呓语和恐惧…每一件琐事都耗尽了她的心力。
傍晚,朵朵被张伟接了过来。孩子一进病房,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爸爸瘦得脱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色灰败得吓人,身上插着管子,床边还放着呕吐用的盆。空气里那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更是让她捂住了鼻子,小脸上写满了惊恐和不安。
“爸爸…爸爸怎么了?”朵朵怯生生地躲在苏晴身后,声音带着哭腔。
苏晴疲惫不堪,强打起精神,蹲下身想抱住女儿:“爸爸生病了,在打针治病,会有点难受…”
“骗人!”朵朵突然尖叫起来,猛地推开苏晴的手,眼泪夺眶而出,“爸爸要死了!对不对?我听到了!张叔叔打电话说爸爸是癌!是癌症晚期!是不是?!” 孩子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和不安,在亲眼目睹父亲的惨状后彻底爆发了。“妈妈骗人!你们都是骗子!爸爸要死了!哇——!!”
朵朵的哭喊声如同尖刀,狠狠刺穿了苏晴强撑的神经。她看着女儿崩溃的小脸,看着病床上毫无生气的林峰,再想到这无休止的痛苦、沉重的经济压力、渺茫的希望…连日来积压的疲惫、委屈、绝望和对命运的怨毒,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轰然爆发!
“是!是癌症晚期!是要死了!那你要我怎么样?!” 苏晴猛地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尖利和怨毒,指向病床上的林峰,“看着他死?!还是陪着他一起死?!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里闻着这些味道看着他受这些罪吗?!这都是他自找的!是他自己作出来的!是他欠下的债!!!”
她的爆发如同平地惊雷,不仅吓呆了哭泣的朵朵,也让病床上昏沉的林峰猛地抽搐了一下,艰难地睁开一丝眼缝,正对上苏晴那双充满了怨毒、痛苦和濒临崩溃疯狂的眼睛!
那眼神,像极了…像极了那个被他前世推向死亡深渊的女人,最后那绝望而怨恨的眼神!
林峰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痛瞬间压过了化疗带来的生理痛苦!宿世的罪孽感和今生被怨恨的绝望,如同两座大山,轰然压下!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
朵朵被母亲狰狞的样子彻底吓坏了,连哭都忘了,只是惊恐地瞪大眼睛,小脸煞白。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剩下林峰痛苦的抽气声和苏晴粗重的喘息。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苏晴看着被自己吓坏的女儿和病床上濒死的林峰,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悔恨和自我厌恶瞬间将她淹没!她做了什么?她竟然在孩子面前,对着一个垂死的病人发泄如此恶毒的怨恨?!
“对不起…朵朵…对不起…” 苏晴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地跪坐在地,双手捂着脸,压抑的、绝望的哭声从指缝中溢出。她感觉自己彻底失败了。什么“慈悲”?什么“还债”?她根本做不到!她只是一个被命运和怨恨逼疯的可怜虫!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平静、仿佛能穿透一切混乱的声音,在病房门口响起:
“苏施主,朵朵,老僧冒昧来访。”
慧明法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灰布衣,手里提着一个古朴的小藤篮。他无视病房里凝固的绝望和混乱,目光平静地扫过崩溃的苏晴、惊恐的朵朵和病床上痛苦抽搐的林峰。
“法师…” 苏晴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充满了羞愧、绝望和一丝微弱的求救。
慧明法师微微颔首,走到床边,将小藤篮放在床头柜上。他并未立刻查看林峰的情况,而是先看向惊恐不安的朵朵,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温和、带着抚慰力量的微笑,从藤篮里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圆圆的、散发着清甜香气的米糕。
“朵朵小施主,吓坏了吧?来,尝尝这个,老院子里的桂花蒸的米糕,甜的。” 他的声音慈祥而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朵朵看着老人温和的笑容和香甜的米糕,惊恐的眼神稍稍安定了一些,犹豫着,怯生生地接了过来。那熟悉的甜香,暂时驱散了一些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药味和绝望。
安抚了孩子,慧明法师才将目光转向病床上痛苦痉挛的林峰。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三根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指,轻轻搭在了林峰冰冷颤抖的手腕上。他的双眼微阖,神色沉静如水。
在他的“视野”中,林峰体内肆虐的药毒、癌细胞的疯狂、病灶的剧痛,以及那滔天的业火焚烧和灵魂层面的痛苦忏悔,都化作混乱而狂暴的能量流,交织冲撞着。而更深处,那源自前世背叛的、沉重如山的罪业,如同黑色的礁石,牢牢扎根在他的生命本源之中,正是这一切痛苦的深层引力点。
慧明法师的意念如同最精微的手术刀,穿透了这混乱的表象,追溯着那罪业的根源。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战场上的背叛,更看到了那个前世男人在背叛之后的漫长余生:被愧疚日夜啃噬,在恐惧和孤独中流浪,最终潦倒而亡。那份未能偿还的罪疚,如同未熄的炭火,被带入了轮回。
接着,他的意念再次深入,穿透了更久远的时空尘埃。这一次,画面截然不同:那似乎是一个宁静的山村或古老的城镇。一个穿着朴素布衣、面容清癯温和的男人(林峰的某一更早前世),正蹲在药炉前,小心翼翼地扇着蒲扇,熬制着汤药。他的眼神专注而充满悲悯,旁边的竹匾里晾晒着各种草药。他的身份,似乎是一位行走乡野、悬壶济世、医术精湛且心怀仁德的**药师**。他救治过无数贫苦病患,积累下深厚的福德。画面中,他正将一碗熬好的药汤,递给一个面带病容、怀抱幼儿的年轻妇人(面容模糊,却带着苏晴的轮廓和一种深切的感激)。
这份遥远前世的“善业”记忆,如同被深埋地底的璞玉,散发着微弱却纯净的暖光,被今生的滔天罪业和痛苦彻底掩埋、封印。
慧明法师心中了然。宿债的纠缠并非单向的施害与受害。在更久远的过去,他们之间也曾结下深刻的善缘。林峰曾以“药师”之身,以精湛的医术和仁心,救助过苏晴的某一前世及她的孩子。那份恩德与温暖,同样沉淀在轮回的业海之中。只是,那战场上的背叛太过惨烈,如同巨石投入水面,激起的恶业巨浪掩盖了之前善业的微光。
他缓缓睁开眼睛,手指离开了林峰的手腕。林峰的痉挛似乎在他手指搭上的那一刻就奇迹般地平息了一些,此刻虽然依旧痛苦,但呼吸不再那么急促,眼神也恢复了一丝微弱的清明,带着巨大的困惑和一丝莫名的依赖,看着眼前的老人。
慧明法师没有看林峰,而是转向瘫坐在地、充满自我厌弃的苏晴,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
“苏施主,你方才所言,是苦,是恨,是无力,亦是真。看着至亲受此炼狱之苦,心若磐石,亦会碎裂。”
苏晴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但你可曾想过,” 慧明法师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苏晴的灵魂,看到了那遥远的过去,“在无数劫前,某个山野村落,也曾有一位怀抱着病弱孩儿的母亲,如同你今日般绝望无助。是一位行脚的药师,以仁心妙手,驱散了孩儿身上的病魔,也温暖了那位母亲冰冷绝望的心。”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悠远的悲悯,“那位药师,耗尽心力,采得悬崖绝壁上的灵药,熬制了七天七夜的汤剂,只为救活一个素不相识的贫家幼儿。那份恩德,那份温暖,那份生的希望…如同种子,深埋于轮回的土壤之中。”
苏晴如遭雷击!慧明法师描绘的画面如此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和温暖的悸动,瞬间击中了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在绝望中被药师拯救的母亲,感受到了那份失而复得的巨大感激和温暖!她下意识地看向病床上的林峰,那个枯槁痛苦的身影,此刻竟与慧明口中那个“耗尽心力”、“仁心妙手”的药师形象重叠了一瞬!虽然荒谬,但那灵魂深处的震撼却无比真实!
“宿世轮回,因缘纠葛,善业恶业,交织如网。”慧明法师的声音如同洪钟,敲打在苏晴和林峰的心上,“今生他负你伤你,是恶业显现。然你可知,在更久远的过去,他也曾是你和孩子的救命恩人?那深埋的善种,亦是真实不虚的业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震惊的苏晴和病床上眼神剧烈波动的林峰,最终落在还在小口啃着米糕、懵懂地看着这一切的朵朵身上:
“业力流转,非为惩罚,而为唤醒。唤醒那迷失于罪业中的药师仁心,唤醒那被怨恨蒙蔽的感恩之念。”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开悟般的穿透力,“这病榻之苦,这药毒入髓,这业火焚身…于他,是偿还宿世背叛之债,亦是唤醒宿世药师之魂的契机!于你,是偿还宿世被救之恩,亦是淬炼你心中那朵名为‘慈悲’的莲花的熔炉!”
慧明法师拿起藤篮里一个朴素的小陶罐,打开盖子,一股清苦而安神的药草香气弥漫开来。他将陶罐递给依旧处于巨大震撼中的苏晴:
“这是院里采的紫苏、陈皮、甘菊,略加炮制。用温水化开少许,喂他服下,或可稍缓呕逆,宁心安神。药力微薄,难敌剧毒,但可作引,引那深埋的…药师之忆,照见本心。”
慧明法师离开了,留下满室萦绕的药草清香和灵魂深处的剧烈震荡。
苏晴握着那温润的小陶罐,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她看着罐中深褐色的药粉,脑海中回荡着慧明法师的话——“宿世药师”、“救命恩人”、“深埋的善种”、“淬炼慈悲的熔炉”…
她再看向病床上的林峰。他也在看着她,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绝望卑微或痛苦恐惧,而是充满了巨大的困惑、难以置信的震撼,以及一丝…仿佛沉睡了亿万年的、极其微弱的、被强行唤醒的…什么东西。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一点属于“药师”的、对药草的熟悉感和一丝微不可查的关切,正透过“林峰”这具被病痛和罪业折磨的皮囊,极其艰难地透射出来。
苏晴心中的怨毒和自我厌弃,在慧明揭示的那份遥远善缘的冲击下,如同冰雪遇到了暖阳,开始加速消融。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情绪取而代之——那是理解了宿世因果的浩瀚与沉重后,升起的巨大敬畏;那是意识到自己和眼前这个垂死之人,竟被如此深远的善缘与孽债紧紧捆绑后,产生的宿命感;那更是对“慈悲”二字,有了超越个人恩怨的、更深邃的理解。
她不再是单纯的“还债者”或“受害者”。她是这场跨越时空的因果大戏中,一个同样背负着宿世印记、并在当下拥有选择权的灵魂。她可以选择让恨意继续焚烧彼此,也可以选择…以“慈悲”为舟,渡己渡人。
苏晴深吸一口气,那清苦的药香似乎也平息了她翻腾的胃脘。她起身,用温水化开一小勺药粉。深褐色的液体在杯中荡漾,散发着安神的香气。
她端着杯子,走到床边。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僵硬,眼神不再冰冷或怨毒,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一种刚刚萌芽的、沉重的决心。
“林峰,”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平稳,“喝点药吧。法师给的,能让你好受些。”
林峰看着那杯药汤,又看向苏晴平静中带着一丝他无法理解的力量的眼神。他没有再问什么,只是极其顺从地、带着一丝微弱的依赖,任由苏晴小心地将药汤一点点喂入他干裂的口中。
药汤苦涩,却带着一丝回甘的清冽。更奇异的是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喉咙而下,虽然无法驱散肆虐的药毒和剧痛,却像一道微弱的清泉,极其短暂地抚慰了一下那焚烧的灵魂,并隐隐勾起了灵魂深处某个极其久远、极其模糊的、关于草药和“治愈”的温暖印记…
朵朵依偎在妈妈腿边,小手还攥着半块米糕,好奇地看着爸爸喝下那黑乎乎的药水,又看看妈妈平静的侧脸。病房里那股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怨毒,似乎被那药草的清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平静,悄然驱散了一些。
窗外,夜色渐浓。病房里的灯光,映照着三个被宿世业力紧紧捆绑、在今生炼狱中艰难挣扎的灵魂。而一缕来自遥远药师前世的微光,和一股初生但坚定的慈悲之力,正试图在这无边的黑暗中,点燃一盏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心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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