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铺满了改运小院，将昨夜的混乱与绝望洗刷得只剩下潮湿的痕迹和一种近乎肃穆的宁静。孙老板的嚎哭余音仿佛还萦绕在梁柱之间，但他此刻，只是低着头，机械地、近乎贪婪地吞咽着碗里的白粥。那碗捧在他粗大却微微颤抖的手里，像捧着世间唯一的珍宝。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他紧绷的神经，每一次热气升腾都似乎在融化他冻结的绝望。他吃得很快，很用力，仿佛要用这滚烫的暖流去填补体内那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林峰坐在他对面，没有催促，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孙老板身上那股浓烈的羞耻感，像一层厚厚的、粘腻的油污，覆盖在刚刚宣泄过的脆弱之上。孙老板始终不敢抬头，不敢看林峰，不敢看这片让他彻底崩溃又给予他一丝莫名温暖的小院，更不敢看静室门口那个仿佛洞察一切的慧明法师。
一碗粥很快见底。碗壁光滑，只剩下几粒米粘着。
孙老板盯着空碗，仿佛失去了下一个动作的指令。过了好几秒，他才像生锈的机器般，极其僵硬地抬起头，目光飞快地扫过林峰平静的脸，最终落在他自己沾着粥渍、泥土和泪痕的手上。那片翠绿的药师草叶子，正被他无意识地紧紧攥在掌心，叶脉清晰的纹路硌着他的皮肤。
“我……我自己来洗。” 孙老板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启齿的艰难。他终于看向林峰，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狼狈、恳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挽回一点尊严的挣扎。他不等林峰回应，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身下的矮凳，发出“哐当”一声响。他自己也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稳住，几乎是抢一般从苏晴刚拿来的热水盆里抓起一块毛巾，又一把抓过自己用过的空碗，走到院角的水龙头下。
水龙头被拧开，冰冷的水哗哗流下。孙老板用力地搓洗着碗，仿佛那不是碗，而是他身上洗不掉的污秽和耻辱。他搓得指节发白，手臂肌肉贲张，水花溅湿了他的裤脚和地面。他又用毛巾狠狠地擦脸，揉搓着皮肤，力道大得让旁边的苏晴都微微蹙眉，担心他会擦破皮。
林峰走过去，默默扶起倒地的矮凳，没有阻止孙老板近乎自虐的清洗。他能理解，这粗暴的动作是孙老板此刻唯一能掌控的、表达“我还活着，我能做点事”的方式，是他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在做最后的自我加固。
慧明法师不知何时己悄然走近，站在几步之外，如同一个静默的观察者，目光温和地笼罩着孙老板紧绷的背影。
孙老板终于洗完了碗，也擦完了脸。他转过身，手里还攥着那块湿漉漉的毛巾和那个被洗得锃亮却显得格外冰冷的碗。他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像一座随时会垮塌的山。他的目光再次与林峰相遇，这一次，停留的时间长了些许。那片药师草叶子，不知何时被他从紧握的拳头里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捏在指尖。翠绿的颜色在晨光下异常鲜明，与他灰败的脸色形成刺眼的对比。
“为……为什么？” 孙老板终于问出了口，声音依然沙哑，但不再是完全的嘶吼，而是带着一种深重的迷茫和不解，仿佛在问一个宇宙级的难题，“我那样骂你，那样……那样混蛋……你为什么……” 他哽住了，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眼神死死盯着林峰，像要从他脸上找出答案，找出某种虚伪或怜悯的痕迹。
林峰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他的眼神清澈而平静，像雨后的天空，没有指责，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经历过深渊后才会有的理解。他没有立刻回答孙老板的“为什么”，而是将视线移向孙老板指尖那片小小的、倔强的绿色。
“这片叶子，”林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微寒，“前天，我看到你在小院角落，心烦意乱时揪下了它。昨晚，你醉得厉害，倒在地上，手却一首没松开。” 他顿了顿，语气平缓得像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它沾了泥土，沾了酒气，但没断。清水一冲，还是绿的。”
孙老板的身体猛地一颤，捏着叶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又怕捏坏似的赶紧松开。他低头看着那片叶子，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它。前天那无意识的烦躁一揪，昨夜烂醉如泥时潜意识里的紧握……这些被遗忘的碎片，经由林峰的口说出，瞬间串联起来，击中了他内心某个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那是一种连他自己都唾弃的、却依然顽强存在的对“生”的渴望？对“光”的微弱祈求？他感到一种更深的羞耻，却奇异地混合着一丝……酸楚的暖意。
林峰继续说道，目光重新落回孙老板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了悟：“慧明法师常说，人心如田。再荒芜的田地，只要有一粒种子不死，遇到合适的因缘，总还能发出芽来。” 他指了指孙老板手中的叶子，“这片药师草，就是你自己心田里，还没死透的那粒种子。哪怕只有一点点绿意，它也在等。”
“等什么？” 孙老板脱口而出，声音干涩。
“等一场雨。等一缕阳光。等心不再被绝望的石头死死压住。” 林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奇异的重量，“不是等别人救，是等自己……肯松开压着它的石头，肯给它透口气。”
孙老板沉默了。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叶子，又看看自己那双曾经挥金如土、如今却沾满污垢和看不见债务的手。巨大的空虚和茫然再次席卷而来，但这一次，那纯粹的、毁灭性的绝望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细微的口子。里面不再是完全的黑暗，而是充满了未知的、令人恐惧的迷茫。接下来该怎么办？工厂？债务？众叛亲离？每一样都足以将他再次压垮。他像个突然被丢进陌生森林的孩子，完全失去了方向。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小院短暂的平静！那铃声是孙老板自己设置的，一个极其聒噪、充满廉价电子感的流行歌曲副歌部分。这声音在宁静的小院里显得格外突兀和粗鄙。
孙老板像被电击般浑身剧震！他手忙脚乱地摸向口袋，脸上瞬间褪尽了刚刚恢复的一点点血色，只剩下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和极度难堪的羞赧。他甚至不敢去看慧明法师和林峰的表情——在这方外之地，这铃声简首是对这片宁静最大的亵渎。他慌乱地掏出那个屏幕碎裂、沾着污渍的旧手机，只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瞳孔就猛地收缩，仿佛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手指僵硬地悬在挂断键上方，却怎么也按不下去。恐惧像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紧了他的心脏。
是催命的债主？是法院冰冷的通知？还是……某个他此刻最不想面对的人？
小院的晨光，似乎在这一刻，又黯淡了几分。刚刚松动的心田土壤，仿佛又要被这现实的、冰冷的恐惧之石重新压住。孙老板握着手机，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僵在原地，刚刚被那片绿叶勾起的一点点微光，在刺耳的铃声和屏幕的冷光下，显得如此微弱，摇摇欲灭。
林峰和慧明法师的目光都落在了孙老板和他那响个不停的手机上。风暴，并未真正过去。它只是暂时退到了门外，此刻，正以最现实、最冷酷的方式，再次叩响了门扉。考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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