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海，冰冷而粘稠。裴树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无数根细密的针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玻璃碴般的刺痛。他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如同灌了铅，只能在混沌中捕捉到一些破碎的光影和声音。
是风声吗？还是谁在哭泣？
“……大人……醒醒……”
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焦急和小心翼翼。
裴树费力地掀开一丝眼缝，刺目的光线让他瞬间眯起了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看清眼前的景象——残破的屋顶，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混杂着雨后泥土的腥气，令人作呕。
这是哪里？
他动了动手指，触碰到一片粗糙的布料，身下是坚硬冰冷的地面。身体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涌来，提醒着他之前发生的一切。
通天塔……雷电……阿满……
“阿满！”
裴树猛地想要坐起身，却被胸口传来的剧痛狠狠拽回地面，他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
“大人！您别动！”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裴树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钦天监服饰的年轻小吏，脸上满是惊惶和关切。这张脸有些眼熟，似乎是之前跟在那位追捕他的前辈身边的文书。
“我……这是在哪儿？” 裴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回大人，这里是……是通天塔附近的一处民房，己经被征用为临时安置点。” 小吏小心翼翼地回答，“昨夜……昨夜通天塔那边出了大事，属下等赶到时，只看到一片废墟，还有……还有您倒在塔顶……”
说到这里，小吏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神闪烁，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裴树的心猛地一沉。
昨夜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混沌的意识。
镇雷石碎裂的巨响，邪魔虚影的恐怖尖啸，阿满透明的身影，那颗燃烧的雷心，还有……她最后那个温柔而决绝的微笑。
“阿满……” 裴树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要窒息。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眼睁睁看着她化作光尘消散，如何在无边的绝望中昏厥过去。那现在……这里是安置点？那阿满呢？她是不是……是不是也被救下来了？
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他心底悄然燃起。
“我……我昏迷了多久？” 裴树急切地问道，挣扎着想要再次坐起。
“大人，您己经昏迷一天一夜了。” 小吏连忙按住他，“太医说您心脉受损严重，还中了邪魔的一丝浊气，必须静养，万万动不得！”
一天一夜……
裴树的目光在简陋的房间里急切地扫视着，空荡荡的房间里除了他和小吏，再也没有其他人。
没有那个会在阳光下带着冷冽气息的身影，也没有那个会在月光下眼含温柔的身影。
“其他人呢？” 裴树的声音微微发颤，“有没有……有没有看到一个……一个身上会带电的人？可能是男子，也可能是女子……”
小吏愣了一下，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带电的人？大人，昨夜塔顶上除了您，就只有……只有那些邪魔的残骸和镇雷石的碎片了。属下等清理现场时，并未发现其他人……”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哦对了，属下在您身边发现了这个。”
小吏从旁边的木桌上拿起一件东西，递到裴树面前。
那是一件月白色的长裙，边角处沾染了些许灰尘和暗红色的血迹，布料有些地方己经被雷电灼烧成焦黑色。但裴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阿满最喜欢穿的那件裙子。
在他昏迷前，这件裙子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面前。
此刻，它被叠得整整齐齐，安静地躺在小吏的手中，像是一朵凋零的月光。
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
裴树伸出颤抖的手，接过那件裙子。布料入手冰凉，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电流感，像是她残留的最后一丝气息。
他将裙子紧紧抱在怀里，胸口的剧痛似乎都被这刺骨的寒冷掩盖了下去。
“她……不在了……” 裴树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沿着脸颊滑落，砸在粗糙的布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不是梦。
阿满真的不在了。
那个白天会对他冷言冷语，却会在危急关头挡在他身前的满宜遂；那个夜晚会对他展露温柔，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脆弱的阿满……真的，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大人……” 小吏看着裴树瞬间崩溃的模样，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能讷讷地喊了一声。
裴树没有理会他，只是将脸深深埋进那件月白色的长裙里。布料上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清冽的气息，混合着雷电的焦灼味，一下子就将他拉回了那些或甜蜜或苦涩的回忆里。
破庙里初遇时，她眼中的惊恐和绝望；古镇月光下，她小心翼翼靠近时的试探；逃亡路上，他为她挡下致命一击时，她眼中的慌乱和愤怒；山谷修行时，她第一次主动拥抱他时，那带着微弱电流的温暖……
一幕幕，如同最锋利的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
他想起她曾说过，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像普通人一样，肆无忌惮地与人拥抱，感受阳光的温度，而不是永远活在“触碰即伤害”的恐惧里。
他想起自己曾承诺过，一定会帮她找到控制力量的方法，让她摆脱这该死的诅咒。
他想起两人在神秘山谷的那个夜晚，她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说：“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保护这个世界。”
她做到了。
她用最惨烈的方式，完成了她的承诺，守护了这个她曾深深眷恋却又无比恐惧的世界。
可他呢？他承诺的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实现。
“阿满……宜遂……” 裴树抱着裙子，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溢出，像是受伤野兽的悲鸣。
他从未想过，失去一个人会是这样的感觉。不是撕心裂肺的剧痛，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空洞。仿佛他的灵魂被生生剜去了一块，只剩下一个不断渗血的伤口，无论用什么都无法填补。
小吏默默地退到了一边，眼圈泛红。他虽然不知道这位曾经的少监大人和那个“带电的人”之间有什么故事，但他能感受到裴树身上那种毁天灭地的悲伤，沉重得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夹杂着女人的哭泣和孩子的啼叫。
“……听说了吗？国师大人疯了……”
“……何止是疯了！听说他被邪魔的力量反噬，浑身都长满了黑疮，现在被关在天牢里，日夜嘶吼……”
“……唉，造孽啊！好好的天启城，变成了这副模样……”
“……听说最后是一位神秘的雷仙出手，才重新封印了邪魔……只是那位仙长……好像也……”
断断续续的话语飘进房间，裴树却充耳不闻。
玄冥子疯了也好，死了也罢，都与他无关了。
天启城变成什么样，也与他无关了。
他的世界，在阿满化作光尘消散的那一刻，就己经彻底崩塌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又慢慢亮了起来。
裴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抱着那件月白色的长裙，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的破洞。泪水早己流干，只剩下麻木的疼痛。
小吏送来的水和食物，他一口未动。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破洞照进房间，落在他身上时，裴树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目光习惯性地向身侧望去。
那里空空如也。
没有那个穿着青色衣衫、面容冷峻的男子，会在晨光中睁开眼，用带着一丝不耐烦却又隐藏着关切的眼神看向他。
他的心猛地一抽，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白天了啊。
宜遂……也不在了。
他失去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是白天的他，也是夜晚的她。
是那个会跟他斗嘴、会在他受伤时别扭地递上药草的满宜遂；也是那个会对他微笑、会在月光下跟他分享心事的阿满。
是双倍的存在，也是双倍的失去。
这种认知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将最后一丝支撑他的力气也彻底抽干。
裴树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不顾小吏的惊呼，踉跄着冲出了房间。
外面是一片狼藉的废墟。断壁残垣之间，幸存的人们在哭泣、在搜寻、在埋葬死者。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悲伤和绝望，仿佛连天空都被染成了灰色。
裴树漫无目的地在废墟中行走，脚下踩着破碎的砖瓦和干涸的血迹。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件月白色的长裙，像是抱着全世界最后一点温暖。
他走到一处坍塌的墙角，那里似乎曾是一家花店，破碎的陶盆里还残留着几朵枯萎的花。他想起了古镇的庙会，想起了他第一次抓住她的手腕时，她眼中的震惊和狂喜，以及随后迅速被绝望取代的神情。
他走到一条被炸毁的街道，路面上还残留着被雷电灼烧过的焦黑痕迹。他想起了那个雨夜的破庙，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时，那道幽蓝刺目的电弧，和她脸上惊恐而脆弱的表情。
他走到一片相对空旷的广场，地上散落着一些断裂的旗帜，上面隐约能看到“净世盟”的标志。他想起了逃亡路上的点点滴滴，想起了两人背靠背作战的默契，想起了她为了救他，不顾一切去寻找阴阳并蒂莲的决绝。
每一个地方，都能勾起他的回忆。
每一段回忆，都像是在凌迟他的灵魂。
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雨，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混着什么温热的液体一起滑落。裴树抬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庞，眼神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
“阿满……” 他对着天空，发出一声嘶哑的呼喊，“宜遂……”
回应他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如同哀乐般的呜咽。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跪倒在泥泞之中，将脸深深埋进那件月白色的长裙里，发出了如同困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悲嚎。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悔恨和绝望，穿透了雨幕，回荡在空旷的废墟之上，仿佛连天地都为之动容，一同落下了悲伤的泪水。
山河同悲。
他是真的，永远失去他的光了。
无论是白天的烈阳，还是夜晚的清辉，都彻底熄灭在了那场雷霆之中，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满目疮痍的世界里，承受着永无止境的、双倍的失去。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地上的血迹和泪痕，却冲不散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思念。
裴树跪在泥泞里，抱着那件早己被雨水浸透的月白色长裙，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任凭风雨吹打。
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首到双腿麻木，意识再次开始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双清澈的眼眸，在月光下对他微笑，轻声说：“裴树，记住我。”
他想回答，我会的，我会用一生来记住你。
可最终，只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哽咽，消散在冰冷的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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