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玟出院那天，天气难得放晴。
阳光透过医院走廊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阳光混合的、略显奇异的味道。张教授来接她，手里拎着她简单的行李。
“真的不用我送你回家？” 张教授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身影，还是有些不放心。
“不用了，张教授，我自己可以。” 时玟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我想先回研究所一趟，看看那些手稿的高清扫描件。”
她的理由很充分，张教授没有再坚持，只是叮嘱道：“别太累了，刚出院，身体要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给我打电话。”
“嗯，谢谢您，张教授。”
告别张教授，时玟并没有首接回研究所，也没有回家。她拦了辆出租车，报了一个地址——城郊的一座古寺。
这座寺庙不算出名，香火也不盛，但据说是本地历史最悠久的佛寺之一，寺里有位研究佛教典籍的老和尚，学问很深。时玟之前做研究时，曾通过邮件向他请教过几个关于梵文佛经的问题。
她需要更深入地了解一些东西——关于佛，关于魔，关于执念，关于救赎。
出租车在山脚下停下。时玟付了钱，沿着蜿蜒的石阶一步步向上走。
石阶两旁长满了青苔，空气清新，带着草木的清香。偶尔能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让人的心情不自觉地平静下来。
寺庙的山门很古朴，漆皮剥落，透着岁月的沧桑。门口没有检票的僧人，只有一个扫地的小沙弥，看到时玟，只是礼貌地合什行礼。
时玟也学着他的样子，微微躬身回礼，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寺庙不大，布局却很规整。穿过前殿，后院有一个小小的院落，种着几棵高大的银杏树，树下摆着一张石桌和几个石凳。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和尚，正坐在石桌旁，手里拿着一串佛珠，闭目养神。
“大师。” 时玟轻轻走上前，低声唤道。
老和尚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平和，带着洞悉世事的智慧。“是时施主啊，稀客。”
“冒昧打扰大师清修，还请恕罪。” 时玟微微欠身。
“无妨，” 老和尚指了指旁边的石凳，“施主请坐。看施主面色，似有心事。”
时玟在石凳上坐下，看着老和尚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突然觉得，或许有些话，对这位出家人说，会比对张教授说更合适，即使她不能说出全部真相。
“大师，我最近在研究一位古代的高僧。” 时玟斟酌着开口，“他天赋异禀，本应是一代宗师，却因种种变故，最终……堕入魔道。”
老和尚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她：“哦？施主是想知道，他为何会堕魔？”
“是。” 时玟点点头，“我不明白，一个曾对佛法如此虔诚的人，为何会走到那一步？是因为遭受的苦难太多，还是……他的本性中，就藏着魔根？”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很久。尤其是在看到摩罗什邡晚年那些充满挣扎的手稿之后。
老和尚沉默了片刻，问道：“施主觉得，佛与魔，有何区别？”
时玟愣了一下，答道：“佛是慈悲，是觉悟，是解脱。魔是贪婪，是嗔恨，是执念。”
“说得不错。” 老和尚微微一笑，“但施主可知，佛与魔，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
“是啊。” 老和尚缓缓道，“同是面对苦难，有人能从中悟得慈悲，有人却只滋生嗔恨。同是面对诱惑，有人能坚守本心，有人却深陷其中。这便是一念之差。”
他看着时玟，继续说道：“所谓‘魔根’，或许并非天生，而是后天的‘缘’与‘业’不断纠缠，最终在心中种下的执念。这执念，起初或许只是一颗微小的种子，但若不断有‘恶缘’滋养，便会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参天大树，将人拖入深渊。”
“恶缘……” 时玟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脑海中闪过伽蓝血案的火光，闪过那些关于摩罗什邡未来会遭遇背叛、酷刑的记载。
那些，是不是就是滋养他心中“魔根”的“恶缘”？
“那……” 时玟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急切，“如果能斩断那些‘恶缘’，是不是就能阻止他堕魔？”
老和尚看着她，目光深邃：“施主想‘逆天改命’？”
时玟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避开老和尚的目光，低声道：“我只是……觉得可惜。”
老和尚轻轻叹了口气：“施主可知，‘缘’之一字，玄妙得很。看似是‘恶缘’，或许背后藏着‘善果’；看似是‘善缘’，或许也会引来‘恶果’。强行斩断，未必是好事。”
“可是……”
“而且，” 老和尚打断她，“最根本的，或许并非‘缘’，而是‘心’。如果心中没有那份执念，再多的‘恶缘’，也难以撼动其本心。反之，若心有执念，纵无‘恶缘’，也可能自入魔道。”
“心……执念……” 时玟喃喃自语。
摩罗什邡的执念是什么？是仇恨？是不甘？还是……别的什么？
她想起了那份手稿上的那句“失去……何为失去？是肉身湮灭，还是执念难消？”
或许，他最大的执念，并非仇恨，而是“失去”本身？失去了她这个唯一给予他温暖的人（在他看来），失去了信任，失去了对佛法的信仰……
“大师，” 时玟再次抬头，眼神坚定了一些，“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能在他‘心’动摇的时候，给他一点支撑，让他守住那份‘本心’，是不是就有希望？”
老和尚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阳光透过银杏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看起来仿佛一尊古老的雕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悠远的意味：“施主有这份心，便是‘善因’。但最终能否结出‘善果’，还要看‘缘法’与‘定力’。”
他顿了顿，补充道：“佛法无边，却也讲究‘自渡’。旁人能做的，终究有限。施主若真要行此‘逆天’之事，需先想清楚，自己能否承受那份‘业报’。”
“业报”二字，像两块沉甸甸的石头，砸在时玟的心上。
她知道，老和尚是在提醒她，强行干预历史，改变他人命运，可能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但她己经没有退路了。
“多谢大师指点。” 时玟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我明白了。”
老和尚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重新闭上了眼睛，捻动着手中的佛珠，口中低声念起了经文。
时玟没有再打扰，轻轻退出了院落。
走出寺庙，阳光有些刺眼。时玟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老和尚的话，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第二次穿越，绝不会轻松。她要面对的，不仅仅是那些具体的阴谋和危险，更是摩罗什邡那颗早己被执念和苦难纠缠、随时可能崩塌的心。
她能做的，或许真的如老和尚所说，只是在他动摇的时候，给他一点支撑，一点让他不至于彻底沉沦的理由。
而她自己，也必须做好承受任何“业报”的准备。
回到市区，时玟没有回家，而是首接去了研究所。
张教授不在，办公室里空荡荡的。时玟打开自己的电脑，调出那些手稿的高清扫描件，逐字逐句地研究起来。
她还找来了更多关于那个时代的历史资料，特别是关于都城政局、大觉寺以及皇室与佛教关系的记载。
她像一个精密的侦探，试图从这些零散的、甚至相互矛盾的信息中，拼凑出“天牢之劫”的全貌，找到其中的关键人物和转折点。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办公室里的人来了又走，只有时玟还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仿佛与周围的世界隔绝了。
她的笔记写了一页又一页，上面画满了人物关系图、事件时间线，以及各种可能的应对方案。
她注意到一个名字，在几份不同的史料中都被提及——当朝的户部尚书，李嵩。
这个人表面上是虔诚的佛教徒，经常向大觉寺施舍，与摩罗什邡也有过几次“友好”的接触。但在一些野史和笔记中，却隐晦地提到他与当年陷害摩罗什邡父母的那个势力有所牵连，而且在“天牢之劫”发生前后，他的行为十分可疑。
“李嵩……” 时玟在笔记本上圈出这个名字，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这会不会就是那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之一？
如果能提前找到他陷害摩罗什邡的证据，是不是就能阻止“天牢之劫”的发生？
但这又谈何容易？在那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要去对抗一个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无异于以卵击石。
时玟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感到一阵疲惫。
她看向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己经亮起，璀璨而繁华。这是她熟悉的世界，安全而温暖。
而她即将要去的那个世界，是冰冷的，残酷的，充满了未知和危险。
她真的准备好了吗？
时玟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小小的香囊，里面装着那颗还未使用的舍利子。
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她想起了摩罗什邡晚年手稿上的那句话：“她的眼睛……很亮……”
或许，在那个黑暗的时代，她就是他唯一能看到的光。
哪怕这光很微弱，哪怕最终会被黑暗吞噬，她也必须燃亮。
时玟深吸一口气，关掉电脑，收拾好东西，走出了研究所。
夜风吹在身上，带着一丝凉意。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博物馆。
这个时间，博物馆己经闭馆了。但她通过张教授的关系，打了招呼，可以在闭馆后进入那个存放摩罗什邡墓中出土文物的展厅。
展厅里空荡荡的，只有安保系统发出的微弱嗡鸣。灯光很暗，只有展柜上方的射灯亮着，照亮了里面的金莲台、玉佩，以及那些残破的经卷。
时玟走到存放玉佩的展柜前，停下脚步。
射灯的光线透过玻璃，照在那枚古朴的玉佩上，反射出温润的光泽。
这枚玉佩，是摩罗什邡的母亲留给她的，后来被时玟交给了年幼的他。而现在，它静静地躺在这里，跨越了千年的时光，见证了那段尘封的历史。
时玟伸出手，轻轻按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想要透过这层隔阂，触摸到千年前的那个少年。
“摩罗什邡，” 她低声呢喃，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显得格外清晰，“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她的眼神坚定，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
就在这时，她脖子上的那个香囊，突然微微发热。
时玟心中一动，连忙拿出那个香囊，取出里面的舍利子。
在展厅昏暗的光线下，那颗舍利子正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的光芒，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而且，它似乎在微微震动，像是在回应着什么。
时玟的心跳瞬间加速。
她能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强大的力量正在从舍利子中涌出，包裹住她的全身。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旋转。博物馆的展柜、灯光、冰冷的墙壁……都在以极快的速度褪去、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眩晕感和失重感，仿佛再次被投入了那个巨大的时空漩涡。
时玟紧紧握住手中的舍利子，闭上眼睛。
这一次，她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平静的决绝。
摩罗什邡，我来了。
这一次，我一定要改变你的命运。
强烈的白光闪过，时玟的身影在空无一人的展厅里，彻底消失了。
只有那枚玉佩，依旧静静地躺在展柜里，在射灯下，散发着温润而神秘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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