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剧院的后台，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铅块。
织梦魇消散后，那股甜腻得令人作呕的香气也随之淡去，只留下弥漫在空气中的尘埃、腐朽木料的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生命终结的死寂味道。月光透过后台高处那扇破碎的小窗，斜斜地洒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斑，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
成云冉蹲在张涛身边，手指探在他的颈动脉处，感受着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搏动。张涛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蜷缩着，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肤紧紧地贴在骨架上，仿佛一件宽大的衣服套在上面。他的脸颊深陷，眼窝发黑，嘴唇干裂起皮，原本应该充满活力的生命，此刻己经被织梦魇吸食得只剩下一副空壳。
林小雨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双手紧紧地捂着嘴，努力压抑着喉咙里的哽咽。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恐惧、震惊和难以言喻的悲伤。刚才在幻境中看到母亲的激动和后怕还未完全散去，现在又亲眼目睹了这样一幕活生生的死亡，这对她这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孩来说，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敢掉下来，生怕打扰到这最后的宁静。
“他……他怎么样了？”林小雨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细若蚊蝇，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成云冉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在张涛那张枯槁的脸上。张涛的眼睛紧闭着，但长长的睫毛却在微微颤动，似乎还在经历着什么痛苦的梦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沙哑：“……不行了，他的生命力己经被吸得差不多了。”
就在成云冉话音刚落的时候，张涛的身体突然轻轻抽搐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极其微弱的、气若游丝的声音，像是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梦……假的……都是假的……”张涛的呓语断断续续，含糊不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幻灭，“阿婉的笑……好冷……一点都不暖……”
他似乎还沉浸在织梦魇制造的幻境中，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幻，那份对苏婉的爱恋和对美梦的执念，最终却将他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成云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楚和沉重。他静静地听着张涛的呓语，没有打断。这或许是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刻了，就让他在对爱人的回忆中离去吧，无论那回忆是甜蜜还是苦涩。
林小雨再也忍不住，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她看着张涛那副悲惨的模样，又想到了苏婉死时那诡异的微笑，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恐惧。这就是典当“美梦”的代价吗？如此沉重，如此残酷。
突然，张涛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和迷茫，而是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清明，但那清明中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猛地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成云冉的手腕。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成云冉的肉里。
“你……你是那个当铺的……”张涛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眼神死死地盯着成云冉，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谁……”
成云冉心中一凛，没有挣扎，任由他抓着，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我是。”
“那铺子……”张涛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每说一个字都异常艰难，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充满了警告，“那铺子……吃人……”
“它根本不是什么典当行……它是吞噬人心的怪物……”
“别信……千万别信那些契约……”
“代价……代价太重了……根本付不起……”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抓着成云冉手腕的力气也在逐渐消失。但他依旧努力地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成云冉，仿佛要将这些话语刻进他的脑海里。
“别信……契约……”
最后一个字落下，张涛的手臂猛地垂落，眼睛也永远地失去了光彩，定格在了那充满恐惧和警告的瞬间。
他的身体彻底失去了生机，软软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的微笑，仿佛还在回味那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他……他去了……”林小雨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悲伤。
成云冉沉默地看着张涛的遗体，心中五味杂陈。张涛的死，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这是他接手当铺以来，亲眼目睹的第二场因当铺交易而引发的死亡。苏婉的死或许是自愿交易的结果，但张涛的死，则更多的是被那份执念和织梦魇所害，间接源于那场交易。
他轻轻地将张涛垂落的手放回身体一侧，动作轻柔而郑重。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张涛冰冷僵硬的手指时，他感觉到张涛的手心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成云冉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掰开张涛紧握的手指。
那是一小片己经被血渍浸透、变得有些发黑的纸片。纸片很小，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显然是从什么东西上撕下来的。
成云冉将纸片轻轻取出来，放在手心展开。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看清了纸片上的内容——那上面印着几个模糊但依稀可辨的字：“浮生物语”。
这是……浮生物语当铺的票据！
成云冉的瞳孔微微收缩。这应该是苏婉之前来当铺典当时留下的。或许是她典当了什么小物件，比如那枚银戒指，而这张票据被她不小心遗落，又被张涛无意中捡到并一首握在手里。
这张小小的、染血的票据，仿佛成了连接苏婉和张涛悲剧的最后一根纽带，无声地诉说着这场由欲望和执念引发的凄惨结局。它也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成云冉的脸上，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他所继承的这间当铺，所承载的那些契约，背后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和死亡。
“这是……”林小雨也看到了成云冉手中的纸片，抽泣着问道。
“是苏婉之前来当铺典当时留下的票据。”成云冉的声音低沉而沉重，他将纸片小心翼翼地收好，“他一首握着这个……或许，他到死都想弄明白，苏婉到底在当铺里做了什么交易，到底为什么会死。”
林小雨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眼神里充满了对生命的敬畏和对死亡的恐惧。
成云冉站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翻涌的情绪。他看着张涛的遗体，又看了看手中那片染血的票据，心中对典当行的规则和自己所肩负的责任，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刻认识。
等价交换？不，这根本不是简单的等价交换。当铺抽取的“手续费”，往往是最珍贵、最无法挽回的东西。苏婉付出了生命，张涛也付出了生命，他们换取的，不过是一场虚幻的美梦和无尽的痛苦。这哪里是什么交易，这分明是一场以灵魂和生命为赌注的豪赌，而赌注的另一方，是冰冷的规则和未知的力量。
他继承的不仅仅是一间当铺，更是一份沉重到几乎无法承担的责任。那些看似公平的契约背后，是无数破碎的人生和家庭。他，成云冉，作为这间当铺的新掌柜，就站在这场残酷交易的中心，无法逃避，也不能逃避。
“学长……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林小雨看着成云冉，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依赖。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她己经有些六神无主了。
成云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沉重，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他知道，现在不是沉溺于悲伤和自责的时候。
“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里。”成云冉说道，“我会联系相关部门，让他们来处理后事。至少，要让他安息。”
说完，他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那根刻有符文的烟斗杆。他记得父亲的笔记里提到过一些简单的安魂方法，或许能暂时安抚张涛的亡灵，防止他因为强烈的怨念和执念而滞留人间，变成无法安息的孤魂野鬼。
成云冉握住烟斗杆，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笔记中记载的那个简易安魂符号的图案和画法。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笔记上那模糊的线条和符号，努力将它们拼凑完整。
几秒钟后，他睁开眼睛，眼神专注而肃穆。他握着烟斗杆的末端，将前端的符文对准地面，然后以烟斗杆为笔，以无形的力量为墨，开始在张涛身体周围的地面上缓缓绘制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很认真，每一笔都充满了敬畏。随着他的动作，烟斗杆上的符文似乎微微亮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金光，空气中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流动。一个简单的、由几个扭曲线条组成的符文图案，渐渐地在地面上成型。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使用父亲留下的知识来处理这样的事情，心中难免有些紧张和不确定。但他知道，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张涛做的事情了。
当最后一笔落下时，地面上的安魂符号突然闪过一丝微弱的白光，随即隐没在灰尘中，消失不见。但成云冉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稍微平和了一些，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死寂和怨念，也淡去了少许。
“这样……他就不会变成恶鬼了吗？”林小雨轻声问道，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和期待。
“但愿如此。”成云冉收起烟斗杆，站起身，“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安魂符号，希望能让他暂时安息，等待轮回。”他不敢说得太满，毕竟他对这些知识的掌握还非常有限。
做完这一切，成云冉拿出手机，开始联系相关部门。考虑到事情的特殊性，他没有说得太详细，只是说在废弃剧院发现了一具男性遗体，希望他们能来处理。
挂断电话后，成云冉和林小雨默默地站在原地，等待着相关部门的到来。剧院的后台再次陷入了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以及林小雨压抑的抽泣声。
成云冉看着地上张涛的遗体，又看了看手中那根刚刚用过的烟斗杆，心中感慨万千。今天发生的一切，像一堂残酷而深刻的课程，狠狠地给了他一击。它让他明白了典当行的真正本质，明白了那些契约背后所隐藏的巨大代价，也让他明白了作为当铺掌柜所必须承担的责任。
这堂课的代价，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小雨，”成云冉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今天发生的事情，可能对你来说太残酷了。如果你后悔了，想要离开，我不会怪你。”他知道，林小雨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不应该被卷入这些阴森诡异、充满死亡和危险的事情中来。
林小雨愣了一下，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成云冉。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疲惫，但当她听到成云冉的话时，眼神却变得坚定起来。
“不，学长，我不后悔。”林小雨摇了摇头，声音虽然还有些颤抖，但语气却异常认真，“虽然……虽然很害怕，看到他死的时候我差点吓晕过去……但是，我知道学长你不是坏人，你在做正确的事情。”
“而且，”林小雨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连我都害怕离开，那学长你一个人岂不是更孤单、更危险？我想留下来帮你，哪怕只能做一些简单的事情，哪怕只能在你身边给你壮壮胆也好。”
看着林小雨那双虽然含泪但异常坚定的眼睛，成云冉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经历了这样的残酷事件后，她没有选择退缩和逃避，反而选择留下来支持他，这份勇气和信任，让他感到无比珍贵。
“谢谢你，小雨。”成云冉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林小雨的肩膀，“有你在，我确实安心多了。”
林小雨被他拍得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丝羞涩的笑容，刚才的恐惧和悲伤似乎也淡去了一些。
两人不再说话，静静地站在寂静的后台里，等待着。月光依旧从破窗洒入，照亮着满地的尘埃和那具逐渐冰冷的遗体。
成云冉的目光落在张涛紧握过的那只手上，仿佛还能看到那片染血的票据，看到他临终前那充满恐惧和警告的眼神。
“那铺子……吃人……别信……契约……”
张涛的警告，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随着他对当铺秘密的深入了解，未来还会遇到更多诡异、危险的事情，还会看到更多因欲望和契约而引发的悲剧。但他己经做好了准备。
他不能退缩，也无法退缩。为了寻找父亲失踪的真相，为了弄清楚那些空白典当记录背后的秘密，也为了那些因当铺交易而受到牵连的无辜者，他必须勇敢地走下去。
他要学会掌控这间当铺，而不是被它所吞噬。他要弄明白那些契约的真正含义，或许，还要找到一种能够减轻这些残酷代价的方法。
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必须面对的宿命。
远处传来了警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深夜的寂静。相关部门的人来了。
成云冉深吸一口气，拉着林小雨的手，朝着剧院外走去。他知道，张涛的后事有人处理了，而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走出废弃剧院，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带着深秋的寒意，让他清醒了许多。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夜色中沉默矗立的破败建筑，仿佛能看到张涛那绝望的眼神和苏婉那诡异的微笑。
“我们走吧，小雨。”成云冉说道。
“嗯。”林小雨用力点了点头，紧紧地跟在成云冉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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