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宗易送来的那只素面天目茶碗,被藤田小心翼翼地供奉在书房多宝格最显眼的位置。碗底那片银粉勾勒的孤枫,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像一只永不瞑目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书房内的一切。
林默的目光偶尔掠过那抹银光,随即又漫不经心地移开,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雅玩。他正歪在矮榻上,手里翻着一本新到的《讲谈俱乐部》杂志,上面尽是些武士道传奇和艺伎艳闻,看得他时不时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殿下,”藤田轻手轻脚地进来,躬身禀报,“宫内省派人来问,关于本月下旬的‘春日大祭’,殿下是打算按惯例在宫中观礼,还是…移驾伊势神宫主祭?”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些,“土肥原中将…似乎很希望殿下能亲临伊势,彰显皇族对神道教与国运之虔诚。”
林默眼皮都没抬,手指捻过一页印着半裸“女剑士”的彩页,嗤笑一声:“伊势?那么远,舟车劳顿,有什么意思?本王就在宫里看看得了。让土肥原君自己虔诚去吧。”他语气随意得像在打发一个讨嫌的推销员。
藤田心中了然。殿下这是在明确表态,不打算配合土肥原的“虔诚”表演。“嗨,卑职这就去回复宫内省。”他刚欲退下。
“等等。”林默忽然放下杂志,像是刚想起什么,揉了揉额角,“说起祭典…本王这几日总觉得心绪不宁,精神倦怠。宫里的斋饭也吃得腻味了。藤田,你说…有什么热闹点的去处能散散心?要够味儿,够新鲜,别整天跟念经似的。”
藤田一愣,揣摩着林默话里的意思:【殿下这是…想微服出宫?】他谨慎地回道:“殿下若想散心,歌舞伎座近日有新编的《忠臣藏》上演,座长菊五郎的‘由良之助’堪称一绝,场场爆满,倒是个热闹去处。或者…去上野精养轩尝尝新到的法兰西牡蛎?听说风味独特…”
“歌舞伎?”林默眼睛微亮,似乎被勾起了兴趣,“菊五郎的戏…倒是许久没看了。就这个吧!安排一下,要最好的包厢,清静些的。对了,”他话锋一转,带着点纨绔子弟的挑剔,“听说筑地市场那边新开了家寿司店,叫什么‘松根鮨’?名字倒挺别致,说是鱼获新鲜,手艺地道。本王这几天胃口寡淡,让阿部去跑一趟,买些招牌寿司回来尝尝鲜。要刚捏好的,别拿隔夜的糊弄本王!”
“松根鮨?!”藤田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他刚刚因“春日大祭”而放松下来的神经!殿下昨日刚收到那份樱饼里夹带的密报——“松根危”!今日就点名要吃“松根鮨”的寿司?!这绝非巧合!
“嗯?怎么?”林默挑眉看向藤田,眼神带着点被打断兴致的不悦,“这店…有什么问题?还是说,藤田君觉得本王吃不得街边小店的东西?”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危险的慵懒。
藤田瞬间冷汗涔涔,后背发凉。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深深鞠躬,语速极快地解释:“殿下恕罪!卑职绝无此意!卑职只是…只是惊讶殿下竟也知道这家新开的小店!‘松根鮨’确实在行家中小有名气,以食材新鲜、价格昂贵著称…卑职这就去安排!让阿部信即刻去买最新鲜的!保证让殿下满意!”
他心中警铃大作,昨日殿下让他“清扫”浅草寺后町的指令言犹在耳。如今点名“松根鮨”,这“清扫”的目标,恐怕要立刻转向筑地市场了!
“嗯,去吧。动作快点,本王等着尝鲜。”林默挥挥手,重新拿起杂志,目光却似乎并未落在那些香艳的图片上,而是穿过纸页,投向了某个未知的远方。
藤田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书房,立刻召来心腹山本,脸色前所未有的严峻:“山本!带上所有人!立刻!去筑地市场!找到一家叫‘松根鮨’的寿司店!给我把店周围…不!把整个市场区域,尤其是码头和仓库区附近,所有可疑的人,所有碍眼的‘垃圾’,给我彻底清扫一遍!动作要快!要狠!不能惊动任何人,也不能留下任何痕迹!记住,是‘松根鮨’!一只多余的苍蝇都不许靠近那里!明白吗?!”
山本从藤田铁青的脸色和急促的语气中嗅到了极其危险的气息,他眼中厉芒一闪,没有任何废话:“嗨!松根鮨!清扫干净!请次长放心!”他转身如猎豹般冲出。
藤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殿下这盘棋,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他不敢去想“松根鮨”和那份密报中的“松根危”之间那昭然若揭的联系,他只知道,必须执行!必须清扫干净!
……
筑地市场,咸腥的海风裹挟着鱼贩的吆喝、冰块融化的水汽和生猛海鲜特有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金枪鱼在案板上被熟练地分解,银光闪闪的鱼获堆积如山,人流如织,喧嚣鼎沸。
阿部信穿着不起眼的深蓝色工人服,拎着一个特制的保温食盒,穿行在拥挤的摊位之间。
臀腿的疼痛依旧隐隐作祟,但他步伐沉稳,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他能感觉到,市场里不同寻常的“干净”。
那些平日里在码头晃荡的浪人、行迹鬼祟的“掮客”、甚至一些看似普通的“搬运工”都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穿着工装或渔民打扮、但眼神警惕、行动干练的身影,他们看似在闲逛或搬运货物,目光却如雷达般扫过每一个角落——藤田的人,己经提前布控,展开了无声的“清扫”。
阿部信心中稍定,脚步却不敢有丝毫放松。按照殿下昨日在樱饼密令中传达的指示,他需要完成一次极其危险的“点对点”传递,目标就在“松根鮨”附近。
他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拐进一条相对僻静、堆满空木箱和渔网的窄巷。巷子尽头,就是挂着“松根鮨”暖帘的小店,门面不大,却干净整洁,隐约可见里面穿着洁白工作服的寿司师傅忙碌的身影。
就在他即将走到巷口时,斜刺里突然闪出两个穿着黑色立领学生装、戴着鸭舌帽的年轻人,眼神阴鸷,一左一右挡住了他的去路。
其中一人手插在鼓囊囊的口袋里,冷冷开口,带着浓重的关西口音:“喂,大叔,面生得很啊?来这里找谁?”
阿部信心中一凛!这两个人,不是藤田的人!他们的气质更加阴沉,带着一股地下世界特有的戾气!是特高课的外围?还是…其他势力的爪牙?
“我…我是来‘松根鮨’买寿司的。”阿部信连忙低下头,陪着小心,举起手中的保温食盒示意,“主家…主家想吃这家的手艺,吩咐我来买…”
“买寿司?”另一个学生装嗤笑一声,目光像毒蛇般在阿部信脸上和食盒上逡巡,“这破巷子绕进来买寿司?大叔,你当我是傻子?”他逼近一步,口袋里的东西似乎顶得更突出,“说!谁派你来的?是不是‘松根组’的人?!”
松根组?阿部信心中警铃大作!这绝不是殿下计划中的名字!是黑帮?还是某个地下组织的代号?自己被卷入未知的漩涡了!
“我…我真不知道什么松根组…”阿部信声音发颤,身体微微后缩,“我就是个跑腿的…主家是…是神田那边的古董商,脾气大得很…我要是买不到寿司回去,饭碗就砸了…”他试图用“小人物”的可怜来蒙混过关。
“古董商?”第一个学生装眼神更加狐疑,“叫什么名字?铺子在哪条街?说!”
阿部信额头渗出冷汗,脑中飞快思索着对策。硬闯?对方有枪!呼救?藤田的人就在附近,但贸然暴露会打乱整个计划!就在他进退维谷之际——
“喂!那边的!干什么呢!”一声粗豪的暴喝如炸雷般响起。
只见一个穿着油腻围裙、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鱼市壮汉,拎着一根粗大的撬棍,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魁梧的帮手。他显然是“松根鮨”的人,被巷子里的动静惊动了。
“又是你们这两个小赤佬!”壮汉用撬棍指着那两个学生装,唾沫横飞,“老子警告过你们多少次了!再敢在我们店门口晃悠,收什么狗屁‘保护费’,老子打断你们的狗腿!滚!”
那两个学生装显然对这鱼市壮汉颇为忌惮,气势顿时一馁。其中一人色厉内荏地喊道:“八嘎!我们是‘黑龙会’的人!你敢…”
“黑龙个屁!”壮汉根本不听,抡起撬棍作势要打,“管你黑蛇白蛇!敢动我们‘松根组’罩着的店?找死!”他身后的两个帮手也摩拳擦掌地逼了上来。
两个学生装见势不妙,狠狠地瞪了阿部信和壮汉一眼,撂下一句“你们等着瞧!”,便狼狈地转身,迅速消失在巷子的另一头。
壮汉啐了一口,这才看向惊魂未定的阿部信,语气缓和了些,但还是带着市井的粗鲁:“喂,大叔,没事吧?买寿司?进去吧!别理那些小瘪三!”
“谢…谢谢大哥!”阿部信连忙鞠躬道谢,心中暗自庆幸这突如其来的解围。他不敢多留,快步走进“松根鮨”店内。
店内干净明亮,只有几张吧台位。穿着洁白工作服的老师傅正专注地捏着寿司,动作行云流水。阿部信报了殿下的名头(自然是一个编造的富商化名)和预订的昂贵套餐,老师傅点点头,示意他稍等。
等待的间隙,阿部信看似随意地打量着店内。他的目光落在吧台内侧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小型浮世绘复制品上,画的是波涛汹涌中的渔船。
就在老师傅转身去取食材的瞬间,阿部信的手指,极其快速地在吧台冰冷的木面上敲击了几下。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节奏短促而清晰。
老师傅取食材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背对着阿部信,继续着手上的工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当他将最后一份精美的海胆军舰寿司放入阿部信的保温食盒,盖上盖子时,他的手指在食盒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处,极其隐蔽地按压了一下。
“客人,您的寿司,请拿好。”老师傅将食盒递过来,声音平静无波。
“多谢。”阿部信接过食盒,入手感觉比来时略沉了一点点。他付了远超寿司价格的巨款,没有多看一眼,转身快步离开了“松根鮨”。
走出巷口,汇入市场喧嚣的人流,他才感觉后背己被冷汗浸透。刚才那惊险的遭遇和无声的交接,让他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不敢耽搁,拎着食盒,匆匆返回亲王居所。
歌舞伎座华灯初上,丝竹悠扬。顶层最奢华的“菊之间”包厢内,林默斜倚在柔软的锦缎坐垫上,面前矮几上摆着清酒和几样精致的下酒小菜。
藤田和阿部信垂手肃立在包厢角落的阴影里。包厢视野绝佳,正对着舞台。台上,菊五郎扮演的“由良之助”正慷慨激昂地诉说着为主复仇的决心,唱腔悲怆,身段矫健,引来满堂喝彩。
林默似乎看得入神,手指随着鼓点轻轻在矮几上敲击着。当“由良之助”唱到“仇敌授首,此恨方休”的高潮处时,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对藤田笑道:“好!唱得好!恩怨分明,快意恩仇!这才叫武士!”
藤田连忙躬身附和:“殿下说的是!菊五郎的技艺,炉火纯青!”他心中却绷着一根弦,目光不时警惕地扫过包厢门口和楼下熙攘的观众席。
林默放下酒杯,像是才想起什么,对阿部信招招手:“寿司呢?拿过来。看戏看饿了。”
“嗨!”阿部信连忙上前,将那个特制的保温食盒轻轻放在矮几上,小心地打开盖子。新鲜寿司的海洋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与包厢内熏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林默拿起一枚金枪鱼大腹寿司,蘸了点山葵酱油,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点头赞道:“嗯,手艺确实不错,鱼生够鲜甜。”
他连续吃了两三个,似乎颇为满意。当他的手指触碰到那枚海胆军舰寿司时,动作微微一顿。他拿起它,指尖在那看似普通的紫菜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凸起处,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起。海胆军舰寿司底部那层薄薄的米饭层,竟然弹开了一个小小的夹层!里面赫然躺着一张卷成细针状的、浸过特殊药水的防水纸条!
林默的动作快如闪电,在包厢昏暗的光线下,在藤田和阿部信都未及反应的瞬间,他己将纸条捏入掌心,同时若无其事地将那枚“动过手脚”的海胆寿司送入口中,仿佛只是被芥末呛了一下,微微皱了皱眉:“唔…这海胆…好像…有点腥?”
藤田和阿部信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不敢有丝毫表露。藤田连忙道:“许是…许是运送途中耽搁了片刻?殿下若不喜欢,卑职让阿部立刻再去买…”
“算了。”林默摆摆手,拿起酒杯漱了漱口,脸上带着点扫兴,“看戏要紧。”他不再碰寿司,目光重新投向舞台,手指却在宽大的袖袍掩盖下,展开了那张纸条。借着包厢角落灯笼的微光,他锐利的目光瞬间扫过纸条上密密麻麻的微小密码文字。
信息如同冰冷的电流窜入脑海:
草图未全损。‘松根’核心坐标未泄。特高锁定‘松根鮨’,疑为联络点。‘风筝’己介入,目标——转移坐标载体‘老舵手’。行动代号:‘海啸’。倒计时:72小时。
草图核心坐标未泄!特高课锁定了“松根鮨”!“风筝”郑耀先己经介入,目标是保护并转移那个掌握核心坐标的关键人物“老舵手”!行动代号“海啸”,只有七十二小时!
情报如同惊雷在林默心中炸响!危机非但没有解除,反而进入了最致命的倒计时!特高课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己经逼近了核心!
“松根鮨”暴露,那个掩护身份的寿司师傅…恐怕凶多吉少!而郑耀先的“风筝”己经启动,他需要配合,在敌人心脏里掀起一场掩护“海啸”的风暴!
就在这时,包厢外传来侍者恭敬的通报声:“殿下,千宗易居士…差人送来一份茶点,说是…配着歌舞伎欣赏,别有风味。”
藤田和阿部信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又是千宗易!在这个节骨眼上!
林默眼中寒光一闪而逝,脸上却迅速堆起一丝慵懒的笑意:“哦?居士真是有心。拿进来吧。”
侍者捧着一个精致的双层漆盒进来,轻轻放在矮几上。藤田上前打开盒盖。上层是几块造型雅致的羊羹,下层…赫然又是一只小巧的素烧茶盏!
盏壁粗粝质朴,只在盏心处,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颠簸挣扎的…简陋渔船!与“松根鮨”店内那幅浮世绘,何其相似!
一同送来的素笺上,依旧是千宗易清瘦的字迹:
“闻殿下雅赏歌舞伎,想是心绪激荡之时。特奉粗茶一盏,可安神静气。盏中一舟,喻人生逆旅,风波难测,唯掌舵者心志不移,或可渡劫。千宗易合十。”
掌舵者!渡劫!
千宗易的暗示,赤裸得如同出鞘的利刃!他不仅知道“松根鮨”暴露,甚至可能…己经知道了“老舵手”的存在和“海啸”行动的紧迫!这只绘着惊涛孤舟的茶盏,是威胁!是嘲讽!更是最后的通牒!
包厢内,菊五郎悲壮的唱腔依旧在回荡。包厢外,观众如痴如醉的喝彩声浪此起彼伏。而在这奢华的“菊之间”内,空气却仿佛凝固成了冰。藤田和阿部信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似乎停滞了,目光死死盯着矮几上那只墨线孤舟的茶盏。
林默静静地注视着那只茶盏,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粗粝的盏壁,划过盏心那艘在墨线风浪中飘摇的小船。
“掌舵者…心志不移…”林默低声重复着素笺上的话,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
他缓缓端起那只盛着清酒的酒杯,对着舞台上光芒万丈的“由良之助”,也对着那只墨线孤舟的茶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戏…”他放下空杯,唇角勾起一抹冰锋般的弧度,“…才刚刚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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