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精致的木格窗棂，在榻榻米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清甜的蜜柑香，驱散了昨夜最后一丝残留的沉闷。
林默盘腿坐在矮榻上，慢条斯理地喝着新沏的玉露茶，姿态闲适得像只晒饱了太阳的猫。他目光落在对面跪坐得笔首、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的年轻侍从身上。
“阿部…是这个名字吧？”林默放下茶盏，瓷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全名阿部信，对话中以阿部简称)
年轻侍从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下，头埋得更低：“是，殿下。侍从阿部信，听候您的吩咐。”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默清晰地“听”到他心底翻腾的念头：
【殿下怎么突然单独召见我？是因为昨天打碎茶盘的事吗？要责罚我了？…不对，殿下昨天还夸我机灵…】
【好紧张…膝盖有点麻…】
林默心里笑了笑。这个阿部，心思倒是单纯，远不如藤田那种老油条。
“抬起头来。”林默的声音不高，带着点随意的命令口吻。
阿部信依言抬头，露出一张尚显稚嫩的脸，五官端正，眼神里透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澈和一丝拘谨。
林默打量着他，视线在他洗得发白的侍从制服袖口和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蜷曲的手指上停留了片刻。
“在本殿下这里当差，感觉如何？”林默端起茶盏，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浮沫，语气像是随口闲聊，“比在宫内省其他地方，累还是不累？”
阿部信显然没料到亲王殿下会问这个，愣了一下，连忙答道：“回殿下，能在殿下身边伺候，是阿部莫大的荣幸！一点都不累！” 他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比…比在仓库那边清点杂物…要好得多。”
【确实好多了…至少不用搬重物…殿下虽然…嗯…有点难懂，但好像并不苛刻…】
【昨天殿下让我负责内室茶水…藤田次长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嗯。”林默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端起茶盏又呷了一口，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阿部脸上，带着点探究的意味，“看你年纪不大，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这个问题似乎戳中了阿部的心事，他眼神黯淡了一瞬，声音也低了下去：“回殿下…家里…只有年迈的母亲了。父亲…前些年病故了。” 他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还有…还有一个弟弟，比我小两岁…叫阿部勇…去年…被征召去了满洲…”
“满洲？”林默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光，但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关东军？”
“是…”阿部信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浓浓的担忧，“己经…快一年没有收到他的信了…母亲她…天天都在担心…”
【勇太…他还那么小…满洲那么冷…听说…听说很危险…】
【母亲身体越来越差了…我真怕…】
就在这时，障子门外传来藤田刻意放轻、带着谄媚的声音：“殿下，您吩咐的晨间点心和今日的报纸送来了。”
“进来。”林默收回落在阿部身上的目光，恢复了那种慵懒的姿态。
藤田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食盒和报纸的侍从。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目光飞快地扫过跪坐的阿部信，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又恭敬地看向林默。
“殿下，这是今早新鲜出炉的御用羊羹，还有您常看的几份报纸。”藤田示意侍从将东西放在矮几上，亲自上前一步，躬身递上一份印制精美的报纸，“尤其是这份《东京日日新闻》，头版有东条英机阁下的重要讲话，关于帝国在支那的圣战前景…”
林默眼皮都没抬一下，随手接过那份报纸，看也不看就扔在了一边：“知道了。放着吧。” 他对藤田递过来的、明显是想让他关注军国主义宣传的内容毫无兴趣。
藤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如常：“嗨！殿下请慢用。” 他心中念头飞快闪过：
【殿下怎么对东条阁下的讲话这么冷淡？…难道是昨天山崎那件事还余怒未消？…】
【算了，殿下心思难测…还是小心伺候为上…】
他再次躬身：“殿下若没有其他吩咐，属下就先告退了。”
“嗯。”林默懒懒地挥挥手。
藤田带着人退了出去，室内又只剩下林默和阿部。林默拿起一块羊羹，咬了一小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他目光再次落到阿部信身上，发现年轻人正偷偷看着矮几上那份被扔在一旁的《东京日日新闻》，眼神复杂，似乎想从那上面找到关于满洲的只言片语。
“想看你弟弟的消息？”林默突然开口，声音平静。
阿部信吓了一跳，像是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脸“唰”地红了，慌忙低下头：“卑…卑职不敢！卑职只是…”
“想看就看吧。”林默打断他，语气带着点无所谓的纵容，他将那份报纸往阿部那边推了推，“反正本殿下也不爱看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看得人心烦。”
阿部信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林默，又看看那份报纸，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殿下…让我看报纸？…】
【可是…上面真的有勇太的消息吗？…】
“拿着。”林默又重复了一遍，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眼神里却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反而有几分…阿部看不懂的深意。
阿部信迟疑着，最终还是抵不过心中那份对弟弟消息的渴望，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份对他而言无比沉重的报纸。
他迫不及待地翻看着，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急切地搜寻着，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然而，除了连篇累牍的“赫赫战果”、“帝国武运长久”、“英勇将士”之类的颂扬之词，以及一些模糊不清的前线照片，哪里找得到关于一个普通士兵阿部勇的半点消息？
希望一点点黯淡下去，失望和更深的忧虑爬满了阿部信年轻的脸庞。他握着报纸的手指渐渐松开，肩膀也垮了下来。
林默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慢悠悠地喝完了最后一口茶。他放下茶盏，瓷器与矮几相碰，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将沉浸在失落中的阿部惊醒。
“没找到？”林默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阿部信黯然地点点头，将报纸轻轻放回矮几上，声音干涩：“…没有。谢谢殿下。”
林默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阿部片刻。室内的蜜柑香静静流淌，阳光移动，照亮了空气中细微的尘埃。
过了好一会儿，林默才像是漫不经心地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阿部耳中：
“阿部信。”
“卑职在。”阿部信连忙应声。
“好好当差。”林默的目光似乎越过他，投向窗外庭院里那片象征“永恒”的枯山水白沙，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照顾好你母亲。至于你弟弟…也许，事情并不像报纸上说的那样…光鲜。”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意味，目光却锐利地锁住阿部瞬间抬起的、充满惊愕和一丝微弱希望的眼睛：
“你家乡…奈良的樱花，今年开得还好吗？”
阿部信浑身剧震！他猛地抬起头，撞进林默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中。奈良？樱花？殿下怎么会知道他的家乡？怎么会问起这个？
【殿下他…他怎么会知道…奈良？…樱花？…】
【他是什么意思？…安慰我？…还是…】
巨大的信息冲击和难以言喻的猜测让阿部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林默，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默却不再看他，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他伸了个懒腰，姿态重新变得慵懒闲适：“行了，下去吧。把这里收拾一下。茶凉了，换新的来。”
“……嗨！”阿部信如梦初醒，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深深低下头，掩盖住脸上翻腾的情绪，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矮几上的茶具和点心碟子。
动作间，那份《东京日日新闻》被他小心地放在了一旁，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他端着托盘，躬身退了出去。障子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林默独自坐在矮榻上，看着门的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他端起阿部新换上的、热气腾腾的茶，袅袅水汽模糊了他眼中那抹冰冷的算计。
种子，己经撒下去了。
现在，只需要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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