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专列呼啸着驶离东京站，钢铁巨兽在铁轨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轰鸣。窗外，繁华喧嚣的都市景象迅速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起伏的田野和宁静的乡村。
车厢内装饰奢华，铺着厚厚的地毯，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木料和皮革混合的淡淡香气。
林默靠坐在宽大柔软的沙发椅上，手里捧着一卷装帧精美的佛经，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而是透过明亮的车窗，投向远方模糊的山峦轮廓。
藤田恭敬地侍立在不远处，随时等候吩咐。阿部信则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垂手立在车厢连接处的门边，低垂着眼帘，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奈良…东大寺…越来越近了…】
【殿下在看佛经…他真的只是去礼佛吗？…】
【第三棵垂枝樱…就在南门外不远…】
【勇太…如果…如果殿下真的…】
纷乱的念头如同车厢外飞掠的景物，在阿部信的脑海中高速旋转。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力度，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
车厢内一片安静，只有车轮碾过铁轨的咔哒声和空调系统细微的嗡鸣。
“藤田。”林默突然开口，声音打破了沉寂。他并未抬头，依旧看着窗外。
“殿下？”藤田立刻上前一步。
“到奈良还要多久？”林默的语气带着点长途旅行的无聊。
“回殿下，专列速度很快，大约再有两个小时就能抵达奈良站。下车后，车程约二十分钟便可到达东大寺。”藤田恭敬地回答。
“嗯。”林默应了一声，合上手中的佛经，随手放在一旁的小桌上。他伸了个懒腰，目光终于转向车厢内，仿佛才注意到门边僵立的阿部信。
“阿部。”林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车厢的静谧。
阿部信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立刻抬起头：“卑职在！”
林默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无法掩饰的紧张，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平淡地问道：“东大寺…你小时候常去玩吧？南门外，是不是真有几棵姿态不错的垂枝樱？”
“是…是的，殿下！”阿部信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努力稳住声线，“南门外…确实有几棵古樱，其中…尤其是第三棵，枝干虬劲，垂枝如瀑，每年花开时节…确实…确实极美。”他艰难地说完，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第三棵！殿下又问第三棵！】
【他一定是在暗示我！一定是！】
林默像是没察觉他的异样，只是随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追忆的神色：“垂枝如瀑…嗯，倒是让人想起京都醍醐寺那几棵名樱了。”
他话锋一转，像是闲聊般问道，“对了，你弟弟阿部勇…参军前，也常和你去那里爬树玩吧？男孩子，总是闲不住的。”
“轰！”
阿部信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知道！他真的知道勇太！他连我们爬树都知道！】
【这不可能！这…这太可怕了！】
藤田在一旁听着，心中也有些疑惑：【殿下怎么突然对阿部家的事这么感兴趣？还问起他参军的弟弟…】但他只当是殿下旅途无聊，随口关心下人，并未深想。
林默看着阿部信失魂落魄、摇摇欲坠的样子，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
他不再追问，仿佛刚才的问题只是随口一提。他重新拿起那卷佛经，翻了一页，淡淡道：“下去吧。本殿下看会儿经，安静些。”
“……嗨！”阿部信如同得到特赦，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一步，深深鞠躬，然后逃也似的退出了这节豪华的车厢，靠在冰冷的连接处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内里的衣衫。
奈良东大寺，千年古刹，庄严肃穆。巨大的南大门（注：东大寺正门为南大门）巍峨耸立，饱经风霜的木结构在午后的阳光下透出历史的厚重感。殿宇森严，古树参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气息和草木清香。
林默在藤田和阿部信等人的簇拥下，缓步踏入寺门。他换上了一身素净的亲王常服，脸上带着一丝符合身份的、对神佛的庄重与疏离。住持早己率领一众僧侣恭候多时，见到林默，连忙上前行礼。
“阿弥陀佛。文仁亲王殿下驾临敝寺，实乃佛门盛事，敝寺上下，不胜荣光！”老住持须发皆白，面容慈祥，声音平和。
“大师客气了。”林默微微颔首还礼，姿态矜持，“本殿下近日心绪不宁，特来礼佛，叨扰宝刹清修了。”
“殿下言重了。请随老衲入殿礼佛。”住持侧身相引。
林默在住持的陪同下，进入宏伟的大佛殿。巨大的卢舍那佛像端坐于莲台之上，低垂的眼睑仿佛俯视着芸芸众生，带来无形的威压。殿内光线幽暗，香烛明灭，诵经声低沉悠远。
林默依照礼仪，焚香，跪拜，动作一丝不苟，神情虔诚。藤田和阿部信等人则恭敬地侍立在殿外廊下等候。
阿部信站在廊柱的阴影里，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频频望向寺院南门的方向。他的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掌心全是冷汗。
【南门外…第三棵垂枝樱…就在那边…】
【殿下他…在殿里礼佛…这是唯一的机会…】
【可是…藤田次长就在旁边…寺里还有这么多僧人…】
【万一…万一被发现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煎熬。终于，殿内传来动静，林默在住持的陪同下走了出来，似乎准备去参观其他殿宇。
就在一行人沿着回廊走向侧殿时，林默的脚步突然顿了一下。他微微侧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南门的方向，随即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看向回廊外侧庭院里一株造型奇特的古松。
“大师，那株松树…倒是颇有几分‘不动如山’的禅意。”林默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指着那株松树，对住持说道。
“殿下好眼力。”住持脸上露出微笑，立刻引着林默走向庭院边缘，开始讲解起那株古松的来历和蕴含的禅理。藤田和僧人们自然也跟了过去，围在林默和住持身边。
回廊上，瞬间只剩下阿部信一人！
机会！
阿部信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株古松吸引的瞬间，如同离弦之箭，猛地转身，朝着南门的方向，拔腿就跑！他不敢走正门，而是从一处不起眼的、供僧人出入的侧门，一头钻了出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他冲出南门，目光急切地扫视着门外道路两侧的树木。
很快，他的视线就死死地锁定在不远处——第三棵！那棵枝干遒劲、姿态熟悉的垂枝樱树！
树下，空无一人。
只有几片零星的、早己枯萎的樱花瓣，被风卷着，在树根处打着旋儿。
阿部信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踉跄着冲到树下，双手颤抖着，无措地抚摸着粗糙的树干。
【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是我想多了？…是殿下在戏弄我？…】
【勇太…你到底在哪…】
绝望和难以言喻的痛苦攫住了他。他背靠着树干，身体无力地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溢出。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过，拂动了树梢几片残存的枯叶。一片小小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枯叶，打着旋儿，轻轻飘落下来，正好落在阿部信的脚边。
阿部信泪眼模糊地抬起头，下意识地看向那片枯叶。他的目光猛地凝固了！
枯叶下，泥土被微微翻动过，露出一小块深色的、边缘圆润的金属！
一枚徽章！
阿部信如同被电流击中！他猛地扑过去，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拨开泥土和枯叶，将那枚小小的徽章挖了出来！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他将徽章紧紧攥在手心，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去——那磨损的边缘，那熟悉的镰刀锤子图案！
正是弟弟阿部勇参军前，偷偷塞给他的那一枚！
【勇太的徽章！】
【他来过！他真的来过！】
【殿下…殿下没有骗我！他真的知道！】
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激动瞬间冲垮了阿部信！他死死攥着那枚徽章，如同攥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泥土和汗水，滚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再也抑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就在他沉浸在巨大的情绪冲击中时，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樱花虽谢，人心不死。看来，这趟礼佛，倒也不算白来。”
阿部信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哭声戛然而止！他猛地回头，只见文仁亲王林默，不知何时己经悄无声息地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亲王殿下依旧是那副素净的常服，脸上带着一丝长途奔波后的淡淡倦意，眼神却如同古井深潭，平静地注视着他，以及…他手中紧攥的那枚徽章。
藤田和几个侍从远远地跟在林默身后，脸上带着疑惑和不解，显然不明白殿下为何突然走到这偏僻的寺外来，更不明白阿部信为何跪在树下痛哭流涕。
林默没有理会藤田等人的目光，他的视线越过阿部信颤抖的肩膀，投向远处奈良城隐约可见的轮廓，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阿部信的耳中：
“该回去了。东京…还有一场好戏，等着看呢。”
阿部信浑身一震，死死咬着下唇，将那枚冰冷的徽章紧紧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他艰难地站起身，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泥土，深深地、深深地对着林默的背影，鞠了一躬。
这一次，他低垂的眼眸深处，恐惧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一丝微弱却坚定的…信任。
他默默地跟在林默身后，如同最忠诚的影子。一行人沉默地沿着来路，走向东大寺庄严的南大门。
夕阳的余晖将巨大的门楼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也映照着阿部信紧握的拳头，和那枚深深嵌入掌心肌肤的徽章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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