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夜雨便连绵不绝，将整座镇国公府的西跨院笼罩在一片湿冷的昏暗中。檐外的雨珠顺着琉璃瓦当坠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如同敲在人心上的鼓点，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的裹挟下微微摇曳，将窗棂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忽明忽暗，变幻不定。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苦涩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淡的血腥气，交织成一种属于久病之人的独特气息。
史沛琛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软榻上，身上盖着一件银狐裘披风，即便如此，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触即碎的琉璃。他微微垂着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复杂难辨的情绪。他的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此刻正捻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棋子，悬在棋盘上方，久久没有落下。棋盘上黑白交错，局势己然胶着，显然是一局难分胜负的残棋。
“咳……咳咳……”
一阵突如其来的剧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史沛琛下意识地侧过身，用一方素白的锦帕捂住唇，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那剧烈的咳嗽让他原本就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但这抹血色转瞬即逝，留下的是更深的苍白与虚弱。
待咳嗽稍歇，他缓缓放下手帕，上面己然沾染了几点刺目的殷红。那血迹在雪白的丝帕上显得格外醒目，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凄美而绝望。史沛琛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那咳出来的不是自己的血，只是不小心打翻的墨汁。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帕叠好，收入袖中，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少爷……”
门外传来一个低低的、带着担忧的声音，随后，一个身着青灰色仆役服饰的少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了进来。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目清秀，眼神中满是对榻上之人的关切。他是史沛琛的贴身侍从，名叫青竹，自小便跟在史沛琛身边，对他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
青竹将药碗小心翼翼地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轻声说道：“少爷，该喝药了。刚熬好的，还热着。” 他看着史沛琛苍白的脸色和微颤的指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有些话，说了也只是徒增少爷的烦恼。
史沛琛没有立刻去看那碗药，而是将手中的白玉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雨夜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抬眸看向青竹，声音清冽如冰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外面雨还没停？”
“回少爷，还下着呢，一点都没有要停的意思。” 青竹答道，顺手拿起一旁的火折子，将灯芯挑亮了些，室内的光线顿时明亮了几分，“这鬼天气，一下雨就阴冷得厉害，少爷您可得当心些，别再着凉了。”
史沛琛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上，似乎对那盘棋的兴趣远胜于自己的身体。他指尖在棋盘上轻轻点了点，像是在思索着下一步的走法。“玄真道长今日又来了？” 他忽然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青竹脸上的担忧之色更浓了些，他低下头，声音有些艰涩：“是……道长上午来了一趟，看了少爷您的脉相，又问了些情况……”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道长说……说您这身体，怕是……怕是撑不过今年冬天了。”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却没有在史沛琛脸上激起任何涟漪。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神专注地看着棋盘，仿佛没有听到青竹的话。室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断传来，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青竹紧绷的心弦。
青竹紧张地看着史沛琛，生怕他会因此情绪激动，再次引发咳嗽。他知道自家少爷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冷静自持，但这副病弱的身躯早己是强弩之末，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危险。
过了许久，就在青竹以为史沛琛不会回应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史沛琛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平静，听不出丝毫的悲伤或绝望：“知道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让青竹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宁愿少爷像普通人一样哭一场，闹一场，发泄一下心中的痛苦，也不愿看到他这般无动于衷。这种深入骨髓的冷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人心疼。
史沛琛将目光从棋盘上移开，看向窗外漆黑的雨夜。闪电偶尔划破夜空，将他苍白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里面似乎藏着万千思绪，却又让人看不真切。“药放下吧。” 他淡淡地说道。
“少爷，趁热喝了吧，不然药效就差了。” 青竹劝道，伸手想去端药碗。
史沛琛却抬手阻止了他：“不必了。这药，喝与不喝，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玄真道长都己经下了定论，这些汤药，不过是聊以罢了。”
“少爷！您别这么说！” 青竹急了，眼圈瞬间红了，“总会有办法的！京城这么多名医，总会有人能治好您的！我们再去找，我们去遍访天下名医，总有希望的！”
史沛琛转过头，看着青竹激动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意：“希望？青竹，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靠希望就能改变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这不是寻常的病痛，寻常的名医，又能有什么办法？”
青竹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能红着眼圈站在一旁，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他知道少爷说的是实话，这些年来，他们寻遍了天下名医，尝试了各种偏方秘法，却都没能阻止少爷身体的衰败。玄真道长己经是当今玄门中数一数二的高人，连他都束手无策，又还能指望谁呢？
史沛琛不再看他，重新拿起一枚棋子，在指尖轻轻转动着。棋子冰凉的触感让他的思绪更加清晰。“备车。” 他忽然说道。
“啊？” 青竹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少爷，您说什么？”
“我说，备车。” 史沛琛重复了一遍，语气斩钉截铁，“三日后，我们启程，去云梦泽。”
“云梦泽？” 青竹更是惊讶，“少爷，您去那里做什么？云梦泽地处偏远，地势险恶，常年瘴气弥漫，还有各种精怪出没，您的身体怎么禁得住那样的折腾？而且，玄真道长不是说让您静养吗？”
史沛琛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锐利如刀：“静养？然后等着今年冬天，像玄真道长说的那样，悄无声息地死了吗？”
青竹被他眼中的光芒震慑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从未见过少爷用这样的眼神看人，那眼神中没有了往日的清冷平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和决绝。
“可是少爷，云梦泽太危险了，传说那里……”
“传说那里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灵药，是吗？” 史沛琛打断了他的话，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既然京城的名医和道长都束手无策，那我们就只能去试试这些虚无缥缈的传说了。总好过坐在这里，等死。”
他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青竹看着他苍白却坚定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少爷的性格，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可是云梦泽的危险是实实在在的，少爷这副病弱的身体，真的能平安回来吗？
“少爷，您再考虑考虑吧。云梦泽真的不是好去处，万一……”
“没有万一。” 史沛琛再次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青竹，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帮我办好。车要备好，隐秘一些，不要惊动府里的其他人。”
镇国公府人多眼杂，他这个病弱的二少爷本就不受重视，若是让府里的人知道他要去云梦泽这种险地寻药，少不了又会引来一番非议，甚至可能会被拦下来。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应付那些闲言碎语和阻碍。
青竹看着史沛琛坚定的眼神，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是，少爷。属下这就去准备。” 无论前路多么危险，他都会陪着少爷一起去。
“嗯。” 史沛琛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盘上，“对了，把我书房里那本《奇门遁甲总览》和《南疆蛊术秘录》找出来，一并带上。”
青竹虽然疑惑少爷为什么要带这些书，但还是恭敬地应道：“是，属下记住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史沛琛。
昏黄的灯光下，史沛琛专注地看着棋盘，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个说要去闯云梦泽的人不是他。只有他紧握着棋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泄露了他内心并不平静的情绪。
青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书房，将那份沉重的寂静和决绝的背影留在了身后。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史沛琛偶尔落下棋子的轻响。史沛琛看着棋盘上的局势，眼神越来越深邃。他知道，去云梦泽无异于一场豪赌，赌注是他仅剩的生命。但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不甘心像蝼蚁一样，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默默凋零。
他的手指在棋盘上快速移动，黑白棋子交错落下，原本胶着的局势渐渐变得明朗起来。他在布一个局，一个不仅能在棋盘上制胜，更能在现实中为自己搏得一线生机的局。
“云梦泽……” 他低声呢喃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传说中的不死灵药，究竟是真是假？还有那些关于上古遗迹和神秘力量的传闻……或许，那里不仅有续命的希望，还有我想要的答案。”
他的身体虽然病弱，但他的头脑却异常清醒。这些年来，他博览群书，不仅精通医术药理，更对象数阵法、奇门遁甲、甚至是一些旁门左道的蛊术毒术都颇有研究。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必须抓住任何一丝可能的机会。
窗外的雷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响亮，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劈开。史沛琛却仿佛没有听到，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棋盘的世界里。他将最后一枚棋子落下，棋局瞬间定局，黑子险胜一子。
他缓缓靠回软榻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需要休息，需要积蓄力量，为三日后的旅程做准备。云梦泽之行，注定不会平静，他必须以最好的状态去面对未知的危险。
雨还在下，夜色越来越深。镇国公府的西跨院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孤寂，仿佛与世隔绝。但在这片孤寂之中，却有一颗不甘沉沦的心，正在为了生存而悄然谋划着，等待着破茧而出的那一刻。
三日后，当第一缕晨曦穿透雨雾，照亮西跨院的角落时，一辆不起眼的青色马车悄然驶出了镇国公府的侧门，朝着遥远而神秘的云梦泽方向驶去。马车里，史沛琛闭目养神，脸上依旧苍白，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份坚定和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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