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进京城城门时,正是暮春。风里带着护城河边柳絮的轻软,拂过车帘,落在史沛琛摊开的书页上。他指尖捻起那片雪白的柳絮,抬头看向窗外——熟悉的青石板路拓宽了些,街边的酒旗换了新的字号,连当年总在城门边卖糖人的老汉,也换成了个面生的少年郎。
“这京城,倒变了不少。”史沛琛轻声道。
夏玄弘正驾着车,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唇角勾了勾:“你当年躺病床上的时候,这京城就换过两任京兆尹了,不变才怪。”他勒住缰绳,马车停在一处朱漆大门前,门楣上挂着“顾府”的匾额,漆色虽有些剥落,却依旧规整。“到了,老顾这宅子,倒还没挪地方。”
史沛琛收起书,掀开车帘下车。刚站定,就见府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青布衫的老仆迎出来,眯眼打量他们半晌,才迟疑着开口:“二位是……”
“烦请通报,史沛琛、夏玄弘,求见顾大人。”史沛琛温声道。
老仆眼睛一亮,连忙应着:“原来是史公子和夏公子!大人念叨你们好些年了,快请进!”
穿过庭院时,史沛琛注意到院中的老槐树还在,枝繁叶茂,比当年粗壮了不少。树下摆着一张石桌,几个石凳,桌上还放着半盏没喝完的茶。正看着,就听见一阵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从正屋方向传来。
“是沛琛和玄弘来了?”一个略显苍老却依旧洪亮的声音响起。
顾清舟扶着拐杖,由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搀扶着走出来。他比记忆中矮了些,背脊也微微佝偻,满头白发用一根木簪束着,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明。看到他们,他浑浊的眼底泛起光亮,握着拐杖的手微微发颤。
“可算把你们盼来了。”顾清舟上前两步,先看向史沛琛,伸手握住他的手,“沛琛,你的身子……”
“托顾兄的福,早己无碍。”史沛琛回握他的手,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的温度,还有岁月留下的粗糙纹路。
夏玄弘靠在廊柱上,抱着胳膊笑:“老顾,你这拐杖倒挺别致,是哪家铺子打的?”
顾清舟瞪了他一眼,却没真生气,反而带着几分得意:“这可不是买的,是我孙儿亲手做的。他才十岁,手巧得很,说爷爷走路不稳,得有个趁手的拐杖。”他说着,拉过身边的小姑娘,“这是我孙女,叫顾念,跟她爹小时候一样,皮得很。”
顾念怯生生地看着他们,小声喊:“史爷爷,夏爷爷。”
夏玄弘挑了挑眉,从怀里摸出一颗用红绳串着的玉佩,递过去:“第一次见,没什么好东西,这个给你玩。”那玉佩是他前几日在市集上淘的,玉质不算顶尖,却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狐狸,很讨孩子喜欢。
顾念眼睛一亮,看向顾清舟,见祖父点头,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小声道了谢。
“别站在这儿了,屋里坐。”顾清舟招呼他们进屋,吩咐下人上茶,又让厨房准备些精致的点心。
屋内陈设简单,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卷,大多是大理寺的卷宗,还有一些手写的笔记。桌上放着一副老花镜,旁边摊着一本翻开的《论语》,书页上画着密密麻麻的批注。
“这些年,倒还习惯看这些?”史沛琛指了指桌上的书。
顾清舟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叹道:“老了,睡不着的时候,就看看书,回忆回忆以前的事。你们走后第二年,我就从大理寺退下来了,把位子让给了年轻人。现在啊,就守着这一大家子,看看孙儿孙女,倒也自在。”
夏玄弘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点头道:“这糕不错,比当年京城老字号的还好吃。”
“这是我家老婆子做的,她知道你们要来,一早就开始忙活了。”顾清舟笑,“说起来,你们这十几年,都去了哪里?我只听说你们在江湖上走动,却没个准信。”
史沛琛放下茶杯,缓缓道:“去了些地方,昆仑墟、东海归墟,还有南疆的十万大山……一来是为了处理幽荧之核的后续,二来,也想看看这天下的风景。”
“幽荧之核……”顾清舟沉吟片刻,“当年你们把它安置好后,京城就再没出过那些邪祟之事,想来是安稳了。只是这天下之大,总有些不怀好意的人,你们还是要多当心。”
“放心,”夏玄弘摆手,“那些宵小之辈,还奈何不了我们。倒是老顾你,看着比上次见时,又老了些,可得好好养着,别总瞎操心。”
顾清舟笑骂:“你这小子,还是这么嘴不饶人。我操心什么?孙儿孙女都孝顺,老婆子也体贴,我这日子,比你们俩自在多了。”他顿了顿,看向史沛琛,“还记得当年你在幽荧谷重伤,玄弘抱着你回来,浑身是血,我还以为……”
“都过去了。”史沛琛打断他,语气平静,“当年多亏顾兄掩护,我们才能顺利找到昆仑墟,不然,也不会有今日。”
“说这些干什么?”顾清舟摆了摆手,“咱们是朋友,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再说,当年若不是你们,凌霄子那老贼也不会伏诛,京城不知还要乱多久。我这把老骨头,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还得多谢你们。”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跑进来,扑到顾清舟怀里:“爷爷!爷爷!我把风筝放得好高!”
顾清舟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慢点跑,别摔着。来,给你介绍两位爷爷。”他指了指史沛琛和夏玄弘,“这是史爷爷和夏爷爷,都是爷爷的老朋友。”
小男孩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他们,然后脆生生地喊了声“爷爷好”。
夏玄弘看着他,嘴角的笑意柔和了些:“老顾,你这孙儿,倒跟你小时候一样,精力旺盛。”
“可不是嘛。”顾清舟笑得眉眼弯弯,“每天都要在院子里跑上好几圈,累得满头大汗才肯罢休。不像你,小时候就没个正形,整天想着怎么惹祸。”
夏玄弘摸了摸鼻子,没反驳。他想起当年在京城,确实没少给顾清舟添麻烦——故意挑衅玄门弟子,闹得满城风雨,最后还是顾清舟出面,才把事情压下去。
那天,他们在顾府待了很久,从午后一首到傍晚。顾清舟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的事,说他儿子如何在官场站稳脚跟,说他孙儿孙女如何调皮可爱,说京城里的新鲜事。史沛琛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回应;夏玄弘则时不时插两句嘴,逗得顾清舟哈哈大笑。
临走时,顾清舟坚持要送他们到门口。他扶着拐杖,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上马车,轻声道:“下次再来,别让我等太久。”
史沛琛回头,对他温声道:“顾兄多保重,我们会再来的。”
夏玄弘也挥了挥手:“老顾,好好养着,别等我们下次来,见不着你。”
顾清舟笑骂:“你这小子,净说些不吉利的话。我还等着看你们俩……好好的呢。”
马车驶离顾府,史沛琛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轻声道:“顾兄老了。”
“人都会老的。”夏玄弘驾着车,声音平静,“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们在京城住了下来,就住在当年史沛琛的别院。别院被青竹打理得很好,院中的那棵梧桐树依旧枝繁叶茂,树下的石桌石凳,还是当年的模样。
接下来的几个月,他们时常去顾府拜访。有时带着从外面淘来的新奇玩意儿,有时只是陪顾清舟喝喝茶,聊聊天。顾清舟的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陪着他们在院子里散步,不好的时候就只能躺在床上,连说话都没力气。
那天,他们又去顾府,刚进院门,就见顾清舟的儿子红着眼眶迎出来,声音沙哑:“史公子,夏公子,家父他……快不行了。”
史沛琛和夏玄弘对视一眼,快步走进正屋。顾清舟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看到他们进来,缓缓睁开眼睛,伸出手。
史沛琛上前,握住他的手。顾清舟的手很凉,微微发颤。
“你们来了……”顾清舟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清,“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们了。”
“顾兄,别说话,好好休息。”史沛琛温声道。
顾清舟摇了摇头,看向夏玄弘:“玄弘,你那性子……还是太急了些。以后……多听沛琛的,别总瞎折腾。”
夏玄弘抿着唇,点了点头,没说话。
顾清舟又看向史沛琛:“沛琛,你的身子……虽然好了,还是要多注意。玄弘他……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里苦。你们俩……要好好的。”
史沛琛眼眶微热,轻声道:“顾兄放心,我们会的。”
顾清舟笑了笑,闭上眼睛,手缓缓垂落。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顾清舟家人的啜泣声。夏玄弘转过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颤抖。史沛琛站在床边,看着顾清舟安详的面容,心中一片怅然。
顾清舟的葬礼办得很简单,来送别的大多是他当年的同僚和朋友。史沛琛和夏玄弘站在人群后面,看着棺木被缓缓下葬,心中五味杂陈。
葬礼结束后,顾清舟的儿子送他们出来,递过一个木盒:“家父生前说,若他走了,就把这个交给二位。”
回到别院,他们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本手写的卷宗,还有一块玉佩。卷宗上记录的,是当年他们一起查影阁、斗凌霄子的事,字迹从工整到潦草,能看出顾清舟晚年时的力不从心。那块玉佩,是当年史沛琛落在顾府的,他以为早就丢了,没想到顾清舟一首替他收着。
夏玄弘拿起卷宗,翻了几页,轻声道:“老顾这一辈子,倒是活得明白。”
史沛琛拿起玉佩,指尖着上面的纹路,温声道:“他只是……太累了,想歇歇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院中的梧桐树下坐了很久。夏玄弘拿出酒,倒了两杯,一杯递给史沛琛,一杯自己喝了。
“老顾走了,以后这京城,又少了个能说话的人。”夏玄弘叹道。
史沛琛喝了口酒,轻声道:“至少,他走得安详,儿孙绕膝,也算是圆满了。”
“圆满……”夏玄弘重复着这两个字,看向史沛琛,“我们呢?算不算圆满?”
史沛琛抬头,看向他,眼中带着温柔:“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是圆满。”
夏玄弘笑了,伸手握住他的手:“说得对,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
几日后,他们离开了京城。马车驶离城门时,史沛琛回头看了一眼,那座熟悉的城池渐渐消失在视线里。他靠在夏玄弘肩上,轻声道:“以后,我们还会回来吗?”
“会的。”夏玄弘驾着车,语气坚定,“等什么时候想老顾了,我们就回来看看。不过现在,我们还有很多地方没去,很多风景没看。”
史沛琛轻笑,点了点头。风拂过车帘,带着远方的气息,他们的马车,朝着夕阳的方向驶去,一路向前,不再回头。只是心中那份对故人的念想,如同院中的梧桐树,深深扎根,从未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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