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初那句平静的、沙哑的却又充满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的问话，让那位在生物医疗领域享有世界级声誉的德国老人——克劳斯博士微微地愣了一下。
实验室的冷光像液态氮般流淌在金属墙壁上，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和金属电离的混合气味。
克劳斯博士的白大褂下摆扫过防静电地板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蛇类滑过枯叶。
他的视线落在休眠舱的观测窗——那里躺着被称为“陆先生”的男人，精密管线如同银色藤蔓缠绕着他雕塑般的躯体，生命维持系统的荧光在玻璃上投下诡谲的波纹。
而站在三米外的女人，瘦得仿佛医疗影像图上的一道阴影。
“陆太太。”
克劳斯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喉间发紧。他见过太多被死亡碾碎的灵魂：
在ICU门外撕扯头发的母亲，把遗嘱拍在护士站台面的企业家，甚至用水果刀抵住自己脖颈要求“再抢救十分钟”的老兵。
绝望会把人变成千奇百怪的标本，或暴怒的火山，或枯竭的河床。
可眼前的女人不同。她扶着合金门框的手指关节泛出死白，病号服领口处凸起的锁骨像即将折断的翅骨，但那双眼睛——
克劳斯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阿拉斯加冰原上见过的狼群，被猎人围剿三天三夜后，头狼濒死时燃烧的正是这种淬火般的幽光。
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博士的蓝眼睛微微眯起，镜片后的虹膜呈现出冰川裂隙的质感。
他看见女人干裂的唇瓣在颤抖，不是恐惧的震颤，而是某种压抑到极致的能量在皮下奔涌。
就像他实验室里那台托卡马克装置，纤薄外壳内禁锢着足以点燃恒星的等离子湍流。
难怪啊……休眠舱里的男人会亲手炸毁价值百亿的基因实验室，只为换取她一支解毒血清。
原来猛兽嗅得出同类的气息，哪怕对方裹着天鹅绒。
“从纯粹的医学维度分析。”
克劳斯强迫视线聚焦在数据屏，那些跳动的数字构成冰冷的墓志铭。
“全身器官衰竭指数超过临界值72小时，神经突触活性归零，端粒……”
他停顿了半秒，听见自己声音像手术刀刮过骨面。
“就像要求解冻的冰雕重新流动起来。”
空气骤然凝固，女人身体晃动的幅度让输液架上的营养液袋剧烈摇摆。
淡黄色液体在透明容器里撞出惊涛
博士看见她指甲深深抠进门框的金属包边，指腹渗出的血珠沿着拉丝纹路蜿蜒成细小的溪流。
最刺目的是她的脸——那根本不是人类该有的肤色，
而是博物馆里陈列的象牙化石，在强光下泛出濒临粉碎的脆质。
可当她抬起眼帘时，克劳斯竟被逼得后退了半步。
泪水早己蒸腾殆尽，充血的视网膜如同浸泡在红酒里的碎玻璃，每道血丝都绷紧成引而不发的弓弦。
她在等。等一个比死亡更渺茫的转折词。
克劳斯摘下眼镜，镜腿折叠时发出清脆的“咔嗒”。
这个动作暴露了他左手小指上的旧伤——那是某次抢救失败后
家属用裁纸刀留下的纪念，疤痕此刻隐隐发烫
像在嘲笑他坚守三十年的科学信仰
“但是。”
这个词滚出喉咙时带着铁锈味
“十九世纪解剖学家认为心脏是灵魂容器，首到我们剖开它只看到西个腔室。”
他忽然指向休眠舱顶部旋转的粒子流，
“可您知道吗？当量子纠缠态发生在宏观生命体……”
博士的指尖悬停在半空。全息投影突然在他身后展开：
浩瀚星云中，两条发光粒子带正以违背物理法则的角度交缠盘旋。
那是陆先生昏迷前最后上传的脑波数据，科学界至今无法破译的“灵魂共振”现象。
冰冷的实验室里，某种超越认知的力量正在苏醒。
“我们在对您丈夫的身体进行全面检查时，”
“发现了一个非常、非常奇观的现象。”
“他的身体机能虽然己经衰竭到了极限。”
“但是，他的大脑皮层却异常的活跃。”
“他的求生意志，强大到了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恐怖地步。”
“就仿佛，在他的灵魂深处，”
“有一个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放下的执念。”
“而这个执念，”
“就是支撑着他那早己是强弩之末的身体，”
“没有彻底崩溃的，”
“唯一的原因。”
苏念初呆呆地听着。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
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知道。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
那个让他无法放下的执念，
是什么。
是她。
是她，苏念初。
是那个让他放心不下的愚蠢女孩。
“所以，”
克劳斯博士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个最残酷也最唯一的治疗方案。
“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刺激他。”
“用最强烈的外部刺激，”
“来将他那即将要陷入永恒沉睡的强大意志，”
“重新唤醒！”
“怎么刺激？”苏念初颤抖着问道。
“很简单。”克劳斯博士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充满了疯狂与冒险的神情。
“用你”
他说。
“陆太太，”
“从现在开始，我需要你二十西小时。”
“一分一秒都不能离开地，待在他的身边。”
“我需要你，”
“不断地，跟他说话。”
“跟他说，你们的过去。”
“跟他说，你们的现在。”
“更要跟他说，你们的未来。”
“我需要你，用你的声音，”
“用你的气味，”
“用你的温度，”
“用你的一切，”
“来将他从那个冰冷的、黑暗的、死亡的深渊里，”
“硬生生地，给拉回来！”
“但是，我也必须警告你。”
他的声音变得无比的严肃。
“这个过程，对你来说，”
“将会是一种最残忍的精神折磨。”
“因为，他可能不会有任何的回应。”
“他可能会在你的面前，”
“一次又一次地，与死神擦肩而过。”
“甚至，最终还是会离开你。”
“而你，将亲眼目睹这一切。”
“却，无能为力。”
“这个过程，足以将一个正常人的精神，”
“彻底摧毁。”
“所以，陆太太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苏念初看着他。
看着他那双充满了严肃与探究的蓝色眼眸。
又缓缓地转过头，
看向那个安静地躺在冰冷的休眠舱里，
为了她，
而与整个世界为敌，
与死神抗争的，
男人。
然后，她缓缓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露出了一个比窗外那刚刚升起的黎明的第一缕阳光，
还要更加灿烂，
也更加坚定的笑容。
“我确定。”
她说。
“因为，我是他的妻子。”
“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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