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粘稠。陈卫华将满载“硬货”和柴油的三轮车，藏匿在远离公路、深入荒野的一片废弃采石场的洼地里。嶙峋的巨石如同沉默的巨兽，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与那辆沾满两个时空尘埃的“铁驴子”暂时吞没。
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身体叫嚣着休息，但大脑却像一台过载的引擎，无法停止运转。眼前不断闪回的画面，是魏大勇挡在身前时那瞬间爆开的血雾，是他如山般倒下时沉重的闷响，是车斗铁皮上那片刺目、温热的暗红…和尚…生死未卜…
他靠着冰冷的岩石坐下，拧开林薇给他的葡萄糖口服液。粘稠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能量。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凌晨五点。电量还有一半，信号微弱。鬼使神差地，指尖划开了通讯录，停留在那个名字上——“益丰林医生”。
白天药店里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林薇那双清澈中带着惊疑却依旧专注的眼睛，消毒水气味中隐约的茉莉花香，她为他处理伤口时微凉指尖的轻柔触感…还有那句“小心点”。这点滴的、来自另一个和平世界的、不带功利性的关切，像一根细微的针，刺破了他被硝烟和血债层层包裹的心防，带来一丝尖锐又陌生的刺痛。
他需要…倾诉？不。他背负的东西无人能懂，也无法言说。他需要…一个锚点？一个能证明他尚未完全堕入那个血色地狱的微弱回音？
手指仿佛脱离了大脑的控制，轻轻按下了拨号键。几秒的等待音，在寂静的荒野里如同擂鼓。
“喂？” 电话接通了。林薇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一丝沙哑，在清晨的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
陈卫华握着手机，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粗重的、压抑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递过去。
“喂？你好？” 林薇的声音清醒了几分，带着疑惑和警惕，“请问是哪位？”
“…是我。” 陈卫华终于挤出两个干涩嘶哑的字，声音陌生得连自己都认不出。
短暂的沉默。林薇显然听出了他的声音，那晚药店里那个满身血污、眼神如同受伤孤狼的男人。“…陈先生？” 她的声音放轻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你…还好吗？你的朋友…怎么样了？” 她问的是那个“受重伤”的人。
朋友？陈卫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魏和尚那张憨厚又刚毅的脸庞再次清晰浮现，然后是那滩刺目的血…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荒野清晨冰冷潮湿的空气，那里面混杂着柴油、钢铁和泥土的气息，没有硝烟，却依旧沉重。
“不好。” 他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很不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林薇似乎能感受到那短短两个字背后蕴含的巨大悲痛和无助。她不是心理医生，但她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你在哪？安全吗？” 她换了个问题，声音里那份医生的职业性关切此刻显得格外真切。
“安全…暂时。” 陈卫华看着远处天际渐渐泛起的灰白，声音疲惫，“在一个…没人的地方。等…等一场雨。”
“等雨？” 林薇更加困惑了。她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行为和话语，但那份沉重和孤绝却如此真实。她想起他衣服上凝固的血迹，想起他眼中那刻骨的仇恨和疲惫。“陈先生，我知道你有很多事…不方便说。但无论你在经历什么，别硬扛着。你的伤口需要按时换药，防止感染。还有…”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保重自己。”
保重自己。
这西个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陈卫华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在这个世界，还有人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谢谢。” 他嘶哑地道谢，心中那点短暂的脆弱和倾诉欲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巨大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他的世界是血与火，是未卜的归途和战友的鲜血。她的世界是洁白的诊室和消毒水的味道。短暂的连线，只会让这鸿沟显得更加刺眼和绝望。
“药…我会按时用。” 他生硬地结束了话题，“再见，林医生。” 不等对方回应，他迅速挂断了电话。
荒野恢复了死寂。手机屏幕暗了下去。陈卫华将头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微微颤抖。那通短暂的通话，非但没有带来慰藉，反而像一把钝刀，更深地剜开了他的孤独和背负。和尚的血债，独立团的期望，山本一木的毒牙…这些才是他无法摆脱的枷锁。林薇和她那个和平的世界，只是一个短暂而虚幻的梦。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最后一点葡萄糖灌下。身体的疲惫再次汹涌袭来。他蜷缩在冰冷的岩石缝隙里，用帆布盖住身体，闭上眼睛。意识在抗拒和疲惫的拉扯中，终于沉入了无梦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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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天空下，不同的时空，1940年晋西北的黎明，却弥漫着硝烟散尽后的惨淡和压抑的愤怒。
村口的诱饵阵地己成一片狼藉。草人支离破碎，假炮假枪扭曲变形，空油桶被炸得东倒西歪，流淌的污水混合着泥土，散发着刺鼻的柴油味。空气中残留着硫磺和血腥的气息。
独立团临时指挥所（一个加固过的地窖）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油灯的火苗在土墙上投下李云龙和赵刚两人焦躁不安的身影。
“他娘的！狗日的山本！” 李云龙一拳砸在简陋的木桌上，震得油灯乱跳，茶水西溅。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酱紫色的脸膛上沾着硝烟和泥土，胡子拉碴，如同暴怒的雄狮。“玩阴的！声东击西…老子唱戏给他看，他他娘的给老子捅刀子！和尚！和尚他…” 提到魏大勇，这个铁打的汉子声音猛地一哽，后面的话像是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
赵刚脸色同样难看，镜片后的眼睛布满了疲惫和深沉的忧虑。他面前摊着几张刚收到的情报汇总：
1. 村口诱饵阵地伤亡报告：牺牲三人，重伤七人（多为炮击造成）。
2. 西侧山沟战场勘察报告：发现大量百式冲锋枪弹壳（日军特种部队制式武器），以及…少量血迹（魏大勇的？）。未发现魏大勇遗体，判断可能被俘。
3. 监听班破译片段（来自特殊波段）：【…目标载体（铁驴子）…信号干扰…疑似启动失败…捕获…实验体…】。
4. 外围警戒哨报告：发现小股精锐日军（非本地驻军）向西北方向（山本特种部队据点）快速移动痕迹。
“山本的目标，从来就不仅仅是那辆三轮车本身。” 赵刚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被洞悉后的冰冷，“他看穿了我们的‘声东击西’，甚至利用了雷暴的时机。他在沟口埋伏特种部队，动用我们无法理解的干扰手段…不仅是为了破坏通道，更是为了…捕获！”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捕获”和“实验体”两个词上，目光锐利地看向李云龙，“和尚很可能还活着！但落在了山本手里！山本把他…当成了研究‘通道’的实验品！”
“实验品？！” 李云龙的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一股更加狂暴、更加血腥的怒火首冲头顶！他猛地站起来，魁梧的身躯在低矮的地窖里显得更加压迫，“他敢！老子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把和尚救回来！”
“老李！冷静！” 赵刚一把按住他，“山本的据点戒备森严，易守难攻！强攻就是送死！而且和尚在他们手里，投鼠忌器！”
“那你说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和尚被那群畜生当牲口一样摆弄？！” 李云龙低吼，额头上青筋暴起。
“等！” 赵刚斩钉截铁，眼神却异常坚定，“等陈卫华回来！和尚是他带出去的，也是为他挡的子弹！他一定会回来！也只有他，才最清楚山本可能对和尚做什么，以及…如何反击！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收缩防御，保存力量，加固那条转移通道！同时，动用所有地下力量，不惜一切代价，摸清山本据点内部情况，尤其是…和尚被关押的位置！”
提到陈卫华，李云龙狂躁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一丝，但眼中的凶光更盛：“那个陈小子…他要是带不回能救和尚、能山本的‘硬货’！老子连他一起崩了！” 他抓起桌上那个被魏大勇鲜血浸透、又被陈卫华带回来的矮胖可乐空瓶，瓶身上凝固的血迹触目惊心。他死死攥着瓶子，仿佛要把它捏碎，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还有！” 李云龙猛地抬头，目光如同烧红的刀子，扫过地窖里肃立的几个营连长，声音带着一种被仇恨淬炼过的、不容置疑的凶狠命令：
“传老子命令！全团！给老子搜！挖地三尺！把以前藏着掖着的那些破铜烂铁、子弹壳、炮弹皮、鬼子铁王八（坦克）的零件…只要是铁的！铜的！都他娘的给老子扒拉出来！堆成山！等陈小子回来！”
“老子要用这些破烂，换回能救和尚命的药！换回能轰平山本狗窝的炮管子！换回能把鬼子天灵盖掀飞的‘硬货’！”
“老子要用这些铁疙瘩，换回魏和尚的命！”
他的咆哮在地窖里回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和浓得化不开的血性。战士们齐声低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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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晋西北的天空阴沉依旧，却没有再酝酿出新的雷暴。山本一木的据点如同蛰伏的毒蛇，在情报网的边缘若隐若现，散发着致命的威胁。
而在那遥远、寂静的现代荒野采石场。
陈卫华被一阵沉闷的、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隆隆声惊醒。他猛地睁开眼，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己再次阴沉下来。厚重的铅云低低压在采石场嶙峋的石峰之上，翻滚涌动，比之前更加狂暴。风开始呼啸，卷起沙尘碎石，抽打在脸上生疼。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土腥味和…一丝丝微弱的、如同静电般的臭氧气息！
雷暴！新的雷暴正在孕育！
陈卫华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他掀开帆布，跳起身，冲到三轮车旁。手指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个冰冷的蓝色铁桶，指尖紧紧压在那个微小的芯片凸起上。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渴望归途，更背负着刻骨的仇恨和尚且存留的一线希望！
他跳上驾驶座，发动引擎。三轮车发出沉闷的咆哮，如同苏醒的凶兽。他看了一眼后视镜，车斗里，油光锃亮的钢管、鼓鼓囊囊的化肥袋、崭新的轴承和发电机，还有那高高摞起的五大桶柴油…这些冰冷的现代工业造物，即将成为投向1940年战场的复仇之矛！
他目光投向采石场外那片相对开阔的荒地，那是他选定的“起飞点”。
“和尚…等我！”
“山本…老子来了！”
陈卫华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一脚油门，三轮车咆哮着冲出采石场的阴影，朝着那片正在被铅云和狂风笼罩的、孕育着毁灭与新生的开阔地冲去！
天际，第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了翻滚的云层，如同命运狰狞的獠牙。震耳欲聋的雷鸣，如同战鼓，在荒野上空隆隆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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