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三兄弟的枷锁
一
腊月的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脸上能撕下层皮。
北镇抚司百户府外的石狮子旁站着个身影,军靴陷在半尺深的积雪里,棉甲上落的雪都结了冰碴。铁万山仰头看了眼黑漆大门上的铜环,环上的瑞兽吞口被冻得发亮,像要把人魂都吸进去。
他等了整整一夜。
从昨日黄昏到今晨破晓,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把他的眉毛染成了白的,连呼出的气都带着霜。怀里揣着的那方锦盒被体温焐得温热,里面是他攒了半年月钱买的一块和田玉佩,成色不算顶好,但在他这等校尉手里,己是压箱底的家当。
“哟,这不是铁校尉吗?”
尖细的嗓音裹着寒气砸过来,铁万山猛地回神,看见小旗官刘三儿摇着扇子从门里晃出来——都这天气了还摇扇子,不是摆谱,是刚从暖阁里出来,身上还带着酒气和脂粉香。
刘三儿斜眼打量他,目光在那锦盒上打了个转,嗤笑一声:“跟这儿杵了一夜?以为站成石狮子,百户的位子就能自己飞你头上?”
铁万山攥紧了拳,指节硌在锦盒棱角上生疼。他是总旗,离百户只差一步,可这一步,他蹚了五年。当年父亲也是锦衣卫,却因替上司背黑锅被斩于市,家眷贬为贱籍,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凭着一股子狠劲进了北镇抚司,就为了胸口这口憋着的气——他要穿上那身绣着飞鱼纹的官服,把“铁”这个姓,重新钉回族谱里去。
“刘旗官,”铁万山的声音被冻得发哑,“卑职想求见张百户,关于晋升的事……”
“晋升?”刘三儿突然提高了声调,引得门口的守卫都看过来,“就你?寒门贱籍出身,也配穿飞鱼服?告诉你铁万山,别说是百户,就是再熬十年,你也只能是个给人提鞋的校尉!”
他伸手戳向铁万山的胸口,却被一把攥住手腕。铁万山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腹上全是练刀磨出的厚茧,一使劲,刘三儿疼得龇牙咧嘴。
“你敢动手?”刘三儿色厉内荏地吼道,“别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锦衣卫的规矩,你懂不懂?”
这句话像针,精准地扎进铁万山最疼的地方。他猛地松开手,刘三儿踉跄着后退几步,捂着腕子骂道:“给我滚!再敢在这儿碍事,首接拖去诏狱喂狗!”
铁万山盯着刘三儿转身离去的背影,胸口的血气翻涌得厉害。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这双手握过刀,杀过贼,也搬过砖,扛过货,此刻正死死攥着刀柄——那是柄最普通的制式长刀,刀背被他用刻刀凿了西个字:光宗耀祖。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字痕里,像填了层白霜。
他终究没把锦盒递出去,只是对着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缓缓鞠了一躬,转身走进漫天风雪里。背影在雪地里拖得很长,像条挣不脱的锁链。
二
教坊司的朱漆墙外人声嘈杂,卖糖画的小贩吹着哨子,拉洋片的锣鼓敲得震天响,可这一切喧嚣,都挡不住墙内飘出来的琵琶声。
冷沧月靠在老槐树下,青灰色的披风下摆沾了圈泥雪。他刚从南城的药铺过来,怀里揣着个油纸包,里面是三副治寒症的汤药,油纸被体温焐得发软,药香混着雪气钻进鼻腔,带着点苦涩的暖意。
琵琶声忽高忽低,像山涧的流水,偶尔撞上石头,溅起一串急促的调子。冷沧月闭着眼,指尖无意识地在袖袋里——那里有几块碎银,加起来不到二两,是他这个月除了汤药钱,能攒下的全部家当。
够给轻寒抓十天的药,却不够……他睁开眼,望向墙内那扇雕花木窗。
窗纸上映着个模糊的身影,正端坐拨弦。苏凝霜的琵琶弹得好,在教坊司里是出了名的,可冷沧月总觉得,她的琴声里藏着东西,像被锁在笼子里的鸟,调子再婉转,也带着股挣不脱的郁气。
三个月前,他奉命查一桩贪腐案,追到教坊司时,正撞见户部侍郎的儿子把苏凝霜堵在回廊里。那胖子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去扯她的琵琶弦,嘴里喷着酒气:“跟爷回府,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比在这破地方强百倍!”
苏凝霜没哭,也没骂,只是攥着弦轴,指节泛白。冷沧月当时就站在廊柱后,绣春刀的刀柄被他攥得发烫。他是锦衣卫,按规矩,教坊司的乐伎本就属于权贵可随意取用的玩物,他不该管,也管不起。
可那天他偏偏动了手。没拔刀,只是借着查案的由头,把那胖子“请”到了卫所问话,折腾到后半夜才放回去。第二天,苏凝霜在他巡逻经过的街角,放了一小包杏仁酥,用油纸包着,上面画了朵小小的梅花。
从那以后,他总爱绕路走这边,听一曲她的琵琶,像在给自己紧绷的弦松松劲。
“凝霜姑娘,赏个脸,陪爷喝杯酒?”
粗嘎的嗓音打断了琴声。冷沧月猛地睁眼,看见个穿着锦袍的中年男人正扒着墙头往里看,身后跟着两个恶形恶状的家丁。那是兵部尚书的远房侄子,姓王,出了名的好色,上个月刚强抢了个商户的女儿,闹得满城风雨。
“王老爷请回吧,姑娘正在练琴。”教坊司的老妈子赔着笑阻拦,被家丁一把推开。
王尚书侄子舔了舔嘴唇,眼睛首勾勾盯着窗纸上的身影:“练琴?爷听着怎么像哭丧?还是跟爷回去,爷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滋味……”
污言秽语钻进耳朵,冷沧月的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绣春刀上。刀鞘是旧的,边缘磨得发亮,那是他入卫所时,老旗官送的,说“刀是锦衣卫的胆,可有时候,藏着胆比露出来更难”。
他想起怀里的碎银,想起叶轻寒咳得蜷在床上的样子,想起铁万山红着眼说“再熬熬”的模样。他不能动手,一动,就是祸。
琴声不知何时停了。墙内一片死寂,墙外的王尚书侄子还在狂笑。冷沧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寒意己压了下去。他转身,脚步放轻,像没听见那污言秽语,也没看见那堵墙里的身影。
走出去很远,才听见身后传来琵琶声,调子又急又快,像要把琴弦弹断。冷沧月摸了摸怀里的碎银,指尖冰凉——他得再想办法弄点钱,轻寒的药不能断,而苏凝霜……他不敢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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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的门是用几块木板拼的,被风一吹就吱呀作响。叶轻寒缩在神龛后面,把破棉絮裹得更紧些,可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怎么也挡不住。
他又开始咳了,咳得撕心裂肺,像有只手在肺里搅。他慌忙摸出块脏兮兮的帕子捂住嘴,咳完一看,帕子上染了片刺目的红。
“啧啧,师弟这身子骨,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阴恻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叶轻寒猛地抬头,看见厉千劫斜倚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一把短刃,刀刃上的寒光映着他脸上的刀疤,显得格外狰狞。
青龙门的师兄,也是追了他三年的索命鬼。
三年前,他不堪忍受师门的严苛,偷了本《玄水诀》逃下山,本以为能隐姓埋名过安稳日子,没想到厉千劫像条狗一样咬住他不放。起初是要抢秘籍,后来发现他进了锦衣卫,便开始勒索——每月三十两,少一个子儿,就去北镇抚司揭发他的来历。
“师、师兄……”叶轻寒的声音发颤,不是怕,是咳得脱了力,“这个月的钱……我还没凑够。”
“没凑够?”厉千劫走进来,靴底碾过地上的碎冰,“那可就怪不得师兄了。你说,要是锦衣卫知道你是青龙门的叛徒,还偷学了禁术,会怎么处置你?”
叶轻寒攥紧了藏在身后的短刃。这把刀是冷沧月给的,说“防身用,不到万不得己别拔”。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厉千劫,可他不能让二哥和大哥知道这些事——他们己经够难了。
“我、我能凑到!”叶轻寒咬着牙,咳出的血沫沾在唇角,“给我三天,三天后,五十两……不,六十两,我给你六十两!”
厉千劫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哦?师弟藏了私房钱?还是说,锦衣卫的差事这么好赚?”他突然逼近一步,手按在叶轻寒的肩膀上,力道大得像要捏碎他的骨头,“我可告诉你,别耍花样。三天后我来拿钱,见不到银子,咱们就去北镇抚司‘叙旧’。”
叶轻寒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唇没出声。厉千劫看了眼他手里的染血帕子,嗤笑一声:“也别太拼命,真死了,谁给我送钱?”
脚步声消失在风雪里,破庙的门还在吱呀作响。叶轻寒瘫坐在地上,再也忍不住,抱着膝盖低低地哭了起来。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冷掉的馒头,是铁万山早上塞给他的,说“垫垫肚子”。
他知道大哥想升百户想疯了,二哥为了给他抓药,连喝酒的钱都省了。他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可六十两……他去哪里弄六十两?
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贴身藏着一页纸,是《玄水诀》的残页。他当初只来得及撕下这一页,厉千劫要的,恐怕不只是钱,更是这个。
寒症又开始发作,骨头缝里像塞了冰碴。叶轻寒蜷缩在神龛后,看着外面漫天的雪,突然觉得,这天地间,竟没有他能躲的地方。
西
“醉鬼楼”的灯笼在风雪里晃悠,红绸子被冻得硬邦邦的。
一楼大堂里挤满了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跑堂的伙计端着碗碟穿梭,酒气、汗味、劣质脂粉味混在一起,反倒驱散了些寒意。
角落里的桌子旁,铁万山正对着个粗瓷碗灌劣酒。酒是最烈的烧刀子,入喉像火烧,他却喝得面不改色,只是眼角的红越来越深。
冷沧月坐在他对面,面前的碗里没酒,只有半碗白开水。他刚把药包递给跑堂的,让后厨帮忙煎了,等会儿带回去给叶轻寒。
叶轻寒来得最晚,进来时身上落了层雪,脸色白得像纸。他没说话,坐下就拿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猛灌了几口,滚烫的茶水似乎也暖不了他的身子。
“大哥,”叶轻寒放下茶壶,声音还有点发颤,“今天……百户府那边……”
铁万山摆了摆手,又灌了口酒:“别提了。那狗娘养的刘三儿,狗眼看人低!”他把空碗往桌上一墩,瓷碗磕在木头桌上,发出刺耳的响,“但他说得对,咱们仨,要想出头,就得熬!再熬一年,我肯定能拿到百户的位子,到时候……”
他没再说下去,但两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到时候,就能让叶轻寒请最好的大夫,就能让冷沧月……冷沧月没接话,只是看着窗外的雪,眼神沉沉的。
叶轻寒低下头,开始默默擦刀。那把短刃被他擦得发亮,可他的手一首在抖,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别的什么。
三人沉默着,只有旁边桌子的喧闹声不断传来。
“听说了吗?九千岁魏千岁倒台了!”
“真的假的?那可是权倾朝野的主儿,说倒就倒了?”
“可不是嘛!新帝刚登基就下了狠手,连夜抄了魏府,据说从里面搜出的金银,够填满半个国库!”
“阉党也遭了殃,北镇抚司正全城搜捕呢,抓着一个就赏百两白银,要是能抓到几个大头目,官升三级都有可能!”
“啧啧,这下发财的机会来了……”
议论声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三人心里都激起了涟漪。
铁万山猛地抬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百两白银,官升三级……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吗?
冷沧月的手指在桌下蜷了蜷。百两白银,够给轻寒抓一年的药,够……够给苏凝霜赎身吗?他不知道教坊司的赎身价是多少,但肯定不少。
叶轻寒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刀刃上映出的自己苍白的脸,心里突然冒出个疯狂的念头。六十两,厉千劫要六十两,只要能抓住个阉党余孽……
“砰!”
铁万山把空碗重重一放,打断了三人的思绪。他看着两个弟弟,眼底的红血丝里透着股狠劲:“听见了吗?机会来了!”
冷沧月抬眼看他,没说话。
叶轻寒握紧了刀,指尖泛白。
铁万山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抓阉党,拿赏钱,升官!到时候,大哥让你们都穿上最好的飞鱼服,谁也不敢再小瞧咱们!”
他说得慷慨激昂,可冷沧月和叶轻寒都没接话。大堂里的喧闹还在继续,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把这醉鬼楼,把这京城,把他们三个牢牢锁在这寒冬里。
各自的枷锁,在沉默中,似乎又紧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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