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块浸了墨的布,沉沉压在清溪镇的上空。雨还没停,淅淅沥沥的,打在油纸伞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倒比白日里更添了几分阴冷。楚沐提着盏油纸灯,走在前面探路,灯芯的光晕在雨雾里晃荡,勉强照亮脚边的青石板路。
“慢点走。”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池雪焰,见对方兜帽边缘沾了层细密的雨珠,银发被潮气浸得微微发暗,忍不住放慢了脚步,“这路滑,别摔了。”
池雪焰没应声,只是默默跟上。他周身的寒气比白日里重了些,走得近了,能看到他脚边的积水都凝了层薄冰——显然这潮湿阴冷的雨夜让他很不舒服,但他没露半分不耐,只偶尔抬眼扫过河边的方向,冰蓝色的瞳孔在昏暗中亮得像淬了冰的星子。
两人没走多久,就到了河边。白日里浑浊的河水到了夜里更显阴沉,黑沉沉的水面上翻着细碎的浪,拍打着河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下磨牙。空气中的怨气比白日里浓了数倍,丝丝缕缕的,缠在人身上,冷得像冰碴子。
“就是这儿了。”楚沐停在河边,收起油纸伞,将灯笼挂在旁边的歪脖子柳树上。他从布包里摸出黄符和朱砂,蹲在地上,指尖蘸了点河水,飞快地在符纸上画了道符。“阿焰,你帮我盯着点水面,有动静就告诉我。”
池雪焰“嗯”了一声,走到河边,望着黑沉沉的河水。他没戴兜帽,银发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月光偶尔从云缝里漏出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竟让他看起来比这河水还要冷几分。他伸出手,指尖悬在水面上方,极淡的白气从指尖逸出,融入雨雾里——那是他在探查水下的气息。
“水下有东西。”池雪焰忽然低声道,“不止一个,怨气很重,还带着……铁链的味道。”
“铁链?”楚沐手一顿,画符的动作停了下来,“跟老妪说的那些佃户对上了?”他将画好的黄符三折两折,叠成只巴掌大的纸船,又从怀里摸出粒莹白的珠子——是颗聚灵珠,平日里用来温养符咒的,此刻被他按在了纸船的船头上。
“差不多。”池雪焰收回手,指尖凝着的白气没入掌心,“就在前面那处漩涡下面,气息最浓。”他抬手往河面上指了指,那里果然有个小小的漩涡,水面打着转,把漂浮的碎木和草叶都卷了进去,看着比别处更黑沉些。
楚沐站起身,走到池雪焰身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眼:“行,那咱们就从这儿下手。”他将纸船往水面上一放,指尖掐了个诀,低喝一声:“去!”
聚灵珠忽然亮了起来,淡青色的光晕裹着纸船,竟真的在水面上稳稳浮了起来。它顺着水流漂了没多远,就朝着池雪焰指的那处漩涡漂去,船头的光晕在黑夜里格外显眼,像只引路灯笼。
“这符还能这么用?”池雪焰看着那只逆流而上的纸船,冰蓝色的瞳孔里映着光晕,难得地露出了点好奇。他见过的符咒不是用来攻击就是用来防御,还是头回见有人把符咒折成船,用来探路的。
“小把戏罢了。”楚沐得意地挑了挑眉,“这叫‘寻踪船’,能跟着阴气走,哪儿怨气重就往哪儿去。以前在师门时跟着师兄学的,对付这种水下的邪祟正好用。”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了,主要还是我画符的手艺好。”
池雪焰瞥了他一眼,没接话,但嘴角似乎极淡地勾了一下,快得像雨珠落进水里,转瞬就没了。
两人正看着,那只纸船忽然在漩涡边停住了。它在水面上打了个转,船头的光晕忽明忽暗,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紧接着,漩涡忽然变大了些,水面下隐隐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像是有东西要钻出来。
“来了。”楚沐眼神一凝,伸手按住了腰间的拂尘,“阿焰,能冻住它吗?”
池雪焰没说话,只是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河边。他抬起手,掌心对着那处漩涡,极寒的气息从他掌心逸出,顺着水面蔓延过去。只见那原本湍急的漩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了下来,水面上的浪头渐渐平息,转眼间,竟结了层薄薄的冰——不是那种脆生生的薄冰,而是带着淡蓝色的、晶莹剔透的冰,将整个漩涡都冻在了里面,连水下的暗流都似乎被冻住了,纹丝不动。
“好手段!”楚沐眼睛一亮,忍不住赞了一声。他知道池雪焰能控冰,却没见过他这么举重若轻的样子,不过抬手间,就把一处活水漩涡冻得结结实实,这等控制力,恐怕寻常妖物连想都不敢想。
池雪焰收回手,指尖的白气散了些,脸色比刚才更白了点:“只能冻片刻。”他消耗的灵力不少,声音里带着点微不可查的虚弱。
“够了够了。”楚沐连忙道,“我这就下去看看。”他脱了外袍,只留件单衣,又从布包里摸出张“避水符”贴在胸口,“你在上面等着,我很快就上来。”
池雪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楚沐贴符的位置,又飞快移开,看向那片冰封的漩涡:“小心。”
楚沐笑了笑,没再多说,纵身跳进了河里。避水符果然管用,他刚落水,周身就泛起层淡青色的光晕,把河水都隔开了。他深吸一口气,朝着那片冰封的漩涡游去。
水下比岸上更冷,还带着股浓重的腥气,混杂着腐烂的草木味,呛得人鼻子发酸。楚沐借着聚灵珠的光晕,勉强能看清周围的景象——河水浑浊,到处是漂浮的水草和碎木,偶尔还能看到几条死鱼肚皮朝上漂着,显然这水里的怨气己经影响到了活物。
他游到冰封的漩涡下方,果然感觉到一股极强的怨气扑面而来,冷得像针扎。他伸手摸了摸冰层,入手冰凉坚硬,池雪焰的寒气果然厉害,连水下的冰层都冻得这么结实。
他顺着怨气最浓的方向往下探,没游多远,就感觉到脚下碰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他往下一潜,借着光一看,心猛地沉了下去——
那是一具森白的枯骨,被粗大的铁链捆着,铁链的另一端钉在河底的淤泥里。枯骨的姿势扭曲,显然死前经历过极大的痛苦。更让人心惊的是,这具枯骨旁边,还埋着好几具同样被铁链捆着的骸骨,有的己经散了架,有的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怨气就是从这些骸骨上散发出来的。
楚沐伸手拨开骸骨上的淤泥,看到最上面那具枯骨的手指缝里夹着块残破的布片,布片上隐约能看到个褪色的“李”字——果然和老妪说的李家有关。
他叹了口气,伸手去解捆在枯骨上的铁链。铁链锈得厉害,上面还沾着黑红色的污迹,不知道是血还是淤泥。他费了半天劲,才把铁链解开,又小心地将那具相对完整的枯骨托了起来,朝着水面游去。
刚浮出水面,就看到池雪焰正站在河边等他,手里还拿着件干外袍。见他上来,池雪焰立刻递过外袍:“怎么样?”
“找到了。”楚沐接过外袍裹在身上,打了个哆嗦,才发现自己刚才在水下没觉得冷,上来被风一吹,冻得牙齿都打颤。他指了指岸边的枯骨,“你看。”
池雪焰低头看向那具枯骨,目光落在铁链和布片上的“李”字上,冰蓝色的瞳孔缩了缩,没说话,但周身的寒气骤然重了几分,连旁边的油纸灯都晃了晃,灯芯的光晕暗了大半。
“看来就是老妪说的那些佃户了。”楚沐蹲下身,用干净的布擦了擦枯骨上的淤泥,“被李家害死了还不算,还捆上铁链沉河,这怨气能不重吗?”
他站起身,往河对岸看了眼——那里隐约能看到片高大的宅院轮廓,黑沉沉的,在雨雾里像头蛰伏的野兽。“那李家宅院就在对岸,离河边这么近,怕是早就知道这些枯骨沉在这儿,故意装作不知道。”
池雪焰没接话,只是伸手碰了碰枯骨上的铁链。铁链上的铁锈被他指尖的寒气一冻,“咔嚓”一声掉了块下来。他低声道:“怨气太重,己经滋生了水鬼,再拖下去,恐怕会出人命。”
“我知道。”楚沐点头,“得尽快超度了他们。”他西处看了看,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土坡,“去那儿吧,地势高,阳气足,适合超度。”
两人合力将枯骨抬到土坡上。楚沐从布包里摸出些符纸和艾草,又点燃三炷香插在地上,才蹲下身,指尖掐诀,开始念超度咒。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雨夜里缓缓散开。随着咒语声,他指尖溢出淡淡的金光,落在枯骨上。枯骨上的怨气似乎被金光惊扰了,开始剧烈波动起来,隐隐有黑色的雾气从枯骨里冒出来,雾气里还夹杂着细碎的哭声。
池雪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能看到那些黑色雾气里隐约浮现出几个模糊的人影,都是些衣衫褴褛的佃户模样,他们蜷缩在地上,不停地哭泣,脸上满是痛苦和不甘——那是怨灵的残念。
这股怨念对他来说太过“嘈杂”,冰雪之灵本就喜净,最受不了这种浓稠的负面情绪。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却看到楚沐正专注地念着咒语,指尖的金光越来越亮,耐心地包裹着那些怨灵,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孩子。
楚沐的侧脸在金光和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眉眼此刻微微蹙着,带着种悲悯的认真。他没有用强硬的手段镇压怨灵,只是用咒语和金光一点点疏导那些怨气,像是在轻轻抚平他们的痛苦。
池雪焰的脚步顿住了。他活了不知多少岁月,见惯了弱肉强食,无论是妖还是人,解决恩怨大多靠打打杀杀,要么是强者吞噬弱者,要么是怨气吞噬生灵。他从未见过有人像楚沐这样,用如此“温和”的方式对待一团怨气——明明可以首接打散,却偏要费力气去超度,去安抚。
“……痴儿。”他低声嘟囔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但周身的寒气却悄悄敛了些,没再像刚才那样刺骨。
楚沐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依旧专注地念着咒语。随着咒语声越来越响,那些黑色的雾气渐渐变得稀薄,怨灵的哭声也越来越小。最后,楚沐指尖的金光猛地一亮,将那些雾气彻底包裹住,化作点点荧光,朝着天空飘去。
荧光飘到半空中,忽然散了开来,像撒了把星星。随着荧光散去,天空的雨势竟肉眼可见地小了些,云层里透出点微弱的月光,照在土坡上,竟有了几分暖意。
楚沐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擦了擦额角的汗:“搞定了。”
池雪焰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瓶水:“喝点水。”
“谢了。”楚沐接过水喝了口,才发现自己嗓子都念哑了。他看着那些散去的荧光,又看了看地上的枯骨,叹了口气,“也算是解脱了。”
池雪焰低头看向地上的枯骨,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不必如此。”他指的是楚沐费这么大劲超度怨灵,“首接打散怨气即可,省时省力。”
“那不一样。”楚沐摇头,“他们本就是受害者,怨气再重,也是被逼的。打散了怨气,他们就真的魂飞魄散了,多可怜。超度了,至少能去轮回,重新开始。”
他抬头看向池雪焰,笑了笑:“我知道你们妖修可能不讲究这些,但我们修道之人,讲究个‘因果’。他们受了冤屈,我帮他们超度,也算是了结一段因果。”
池雪焰看着他,没说话。月光落在楚沐的脸上,把他眼底的认真照得清清楚楚。他忽然想起北境的冰宫——那里永远只有冰雪和寒冷,从来没有这样的“因果”,也没有这样为陌生人费力气的“慈悲”。
“麻烦。”他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吐出两个字,但语气里没了之前的冷硬,反而带了点微不可查的松动。
楚沐被他逗笑了:“是麻烦,但值得。你看,雨不就小了吗?”他指了指天空,“这就说明,他们领情了。”
池雪焰抬头看了眼天空,雨果然小了很多,只剩下零星几滴,打在脸上也不觉得那么冷了。河面上的漩涡也消失了,河水虽然还是浑浊,但不再像之前那样翻涌,似乎平静了不少。
“若我全盛时期,”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一念便可冰封整条河,冻住所有怨气,更简单。”
楚沐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以池雪焰的力量,全盛时期要解决这点怨气,确实比他轻松得多,或许真的只需一念冰封,就能让所有怨气消散。但他也知道,池雪焰说这话,不是在炫耀,只是在陈述一种他习惯的解决方式。
他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池雪焰的肩:“各有各的办法嘛。你那是‘快刀斩乱麻’,我这是‘慢火炖清汤’,殊途同归。”
他的手心暖烘烘的,拍在肩上时,竟让池雪焰觉得那点因消耗灵力而产生的虚弱都淡了些。池雪焰下意识地想躲开,却又顿住了,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楚沐的目光,低声道:“无聊。”
楚沐也不在意,收回手,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行了,超度完了,咱们先回客栈吧。明天再去县衙一趟,把这些证据交给县令,让他去拿李家问话。”
“李家不会认。”池雪焰道,“他们能逼死佃户,肯定和官府有勾结。”
“不认也得认。”楚沐挑眉,从布包里摸出块玉佩,玉佩上还残留着刚才超度时的金光,“我刚才在超度的时候,用留影符把怨灵的残念记下来了。有这个,就算县令想护着李家,也护不住。”
池雪焰看着那块玉佩,没说话。楚沐总是这样,看着吊儿郎当的,实则心思缜密得很,早就把后手准备好了。
两人收拾好东西,往客栈走。雨己经停了,云层渐渐散开,月光洒在地上,把石板路照得亮堂堂的。空气里的怨气散了不少,那股刺骨的阴冷也淡了,连带着池雪焰周身的寒气都平和了许多。
走到客栈门口时,楚沐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池雪焰:“对了,刚才在土坡上,你是不是说我‘痴儿’?”
池雪焰脚步一顿,耳根微微泛红,却嘴硬道:“没有。”
“还说没有?”楚沐笑着挑眉,“我都听见了。不过没关系,我不介意。”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能让雪妖大人开口评价,是我的荣幸。”
池雪焰被他说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瞪了他一眼:“无聊。”说完转身就往客栈里走,脚步快了些,像是在躲什么。
楚沐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了。月光落在池雪焰的银发上,泛着柔和的光,连带着那身拒人千里的寒气都似乎柔和了些。他忽然觉得,这清溪镇的雨虽然麻烦,但能看到雪妖大人难得的窘迫样子,倒也不算亏。
他笑着跟上,没注意到身后的河面——随着怨气消散,浑浊的河水竟渐渐变得清澈了些,河面上漂浮的碎木和死鱼也被水流带走了,只有那座被淹了一半的桥,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而河对岸的李家宅院,依旧黑沉沉的,只是在宅院深处,隐约有盏灯亮了起来,亮了片刻又灭了,快得像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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