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时，青州城的晨雾还带着昨夜残留的异香。楚沐站在城主府的雕花回廊下，看着庭院里那片骤然盛放又迅速凋零的花圃，指尖捻着一片尚带露气的芍药花瓣。花瓣边缘己泛出枯色，却仍凝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莹光，那是芷儿消散前最后留下的气息。
“楚道长，这是您要的药材。”老管家佝偻着腰，将一个沉甸甸的木箱放在廊下的石桌上，箱盖打开，露出里面分门别类的珍稀药材——赤参根须完整，雪莲冰晶未化，连最难得的千年茯苓都带着新鲜的土腥气。城主显然是下了血本，箱底甚至还压着几张面额不菲的银票。
楚沐却只扫了一眼，伸手从中挑出三株药材：“这些便够了。”他选的是最普通的续断、当归，还有一小截用来调和药性的甘草，“其余的，还请城主分发给城中需要的百姓吧。”
老管家愣了愣，嗫嚅道：“可是城主吩咐了……”
“吩咐了也得听我的。”楚沐将挑出的药材塞进随身的布囊，拍了拍木箱，“我这人怕麻烦，带多了药材还得费心照看。再说，救人本就是分内事，哪能要这么些谢礼。”他说着，眼角余光瞥见廊下阴影里的身影，话锋微微一转，“倒是你们家少爷，醒了后多给他炖些安神的汤，那孩子魂魄受了惊扰，得慢慢养。”
老管家连忙应下，看着楚沐转身走向阴影处，脚步顿了顿，又忍不住道：“道长，那花妖……真的就这么散了？”昨夜漫天华光的景象太过震撼，此刻庭院里的死寂反倒让人心里发空。
楚沐脚步未停，只扬了扬手，将那片芍药花瓣掷向花圃。花瓣落在枯枝间，竟化作一缕轻烟，袅袅升起后融入晨光里。“她求的从来不是长生，”他的声音混在晨风中，轻得像一声叹息，“是了断。”
阴影里，池雪焰一首静立着。他依旧披着那件带兜帽的披风，只是兜帽滑落了半寸，露出一截莹白的下颌。晨光落在他银白的发梢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倒比昨夜的月华更添了几分暖意。他看着楚沐将药材塞进布囊时，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布囊角落里，还放着昨日楚沐塞给他的那块桂花糕，油纸包得严实，糕体的甜香透过纸层，隐约漫在空气中。
“走了，阿焰。”楚沐走到他身边，自然地抬手替他拢了拢兜帽，指尖不经意擦过他耳后，触到一片微凉的肌肤。池雪焰似乎瑟缩了一下，却没躲开，只垂着眼睫道：“不必遮了。”
楚沐挑眉：“不怕被人当稀罕物件看了？”
“他们看与不看，与我何干。”池雪焰抬步向外走，披风下摆扫过青石地面，带起几片枯萎的花瓣。他走得不快，楚沐几步就跟上了，两人并肩穿过城主府的月亮门，门楣上的铜铃被晨风撞得叮当作响。
青州城的街道己经醒了。卖豆浆的摊子支起了棚子，热气顺着竹帘的缝隙往外冒；挑着菜筐的农户沿街走着，吆喝声带着晨露的湿意。昨夜的动荡仿佛只是一场梦，唯有空气中残留的异香，还在提醒着人们那朵花妖的存在。几个早起的孩童追着蝴蝶跑过，裙摆上沾着细碎的花瓣，笑声脆得像碎冰。
楚沐忽然停在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前，摊主正用铜勺舀着糖稀，在青石板上画一只展翅的蝴蝶。“老板，来两只。”他摸出几文钱放在摊上，“一只蝴蝶，一只……嗯，就画只兔子吧。”
摊主应着，手腕一转，糖稀在石板上拉出晶莹的丝。池雪焰站在一旁，看着那金黄的糖丝渐渐勾勒出兔子的模样，耳朵长长的，眼睛是两颗小小的糖珠，竟有几分憨态。他指尖凝起一丝寒气，想将那糖兔子冻住，又怕惊扰了摊主，指尖的寒气旋即散了。
“喏，你的兔子。”楚沐将刚成型的糖兔子递到他面前，糖衣还带着温热的甜香。池雪焰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指尖刚碰到糖纸，就听见楚沐笑道：“小心化了，这天气热。”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糖兔子，阳光透过糖衣，在他手心里投下暖黄的光斑。这是他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人间物事，甜腻的气息让他有些不适，却又莫名地不想扔掉。
两人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楚沐啃着糖蝴蝶，糖渣沾在嘴角，像只偷吃东西的猫。“刚才在城主府，你好像有话要问我？”他含糊地开口，眼睛却看着路边的花树——不知是不是芷儿的缘故，城中的花都开得格外盛，粉的、白的，一簇簇压在枝头，风一吹，落了满身花瓣。
池雪焰捏着糖兔子，指尖的寒气让糖衣凝上了一层薄霜，正好不会化掉。“那花妖，”他斟酌着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为了一个人类，耗尽心元，值得吗？”
楚沐啃糖蝴蝶的动作顿了顿，转头看他。晨光落在池雪焰的侧脸上，将他睫毛的影子拉得很长，冰蓝色的瞳孔里映着漫天落花，竟有了几分柔和的色泽。“值不值，哪有定数。”楚沐抬手接住一片落在他肩头的花瓣，花瓣上还带着露水，“对芷儿来说，能为他挡下毒，能让他好好活着，或许就够了。”
“愚蠢。”池雪焰低声道，指尖的糖兔子被他捏得微微变形，“情之一字，最是虚妄。百年前我见过一对妖侣，为了所谓的‘情’，反目成仇，最后同归于尽，连魂魄都散了。”他说的是极北冰原上的旧事，那时他还是冰雪之灵，见惯了生灵为情所困，最终落得个惨淡收场。
楚沐看着他紧绷的下颌，忽然笑了。“阿焰，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为情所困的，都是傻子？”他伸手，替池雪焰拂去发梢的一片花瓣，指尖故意在他耳尖停留了一瞬，感受到那处肌肤微微发烫，“可你看这人间，有人为了情，愿意等一辈子；有人为了情，愿意豁出性命。傻吗？或许吧。但要是没有这些‘傻事’，人间该多无趣。”
池雪焰猛地转头看他，冰蓝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错愕。他想说什么，却见楚沐抬手，指向街角的老槐树——树下坐着一对老夫妇，老太太正用帕子替老头擦汗，老头手里拿着半个烧饼，小心翼翼地递到老太太嘴边。阳光透过槐树叶，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没有轰轰烈烈，却有种让人安心的暖意。
“你看他们，”楚沐的声音放轻了，“或许年轻时也为柴米油盐吵过架，也为儿女操碎了心，但到老了，能有个人陪你坐着晒太阳，递半个烧饼，这情分，就不算虚妄。”
池雪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老夫妇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槐花香，竟让他有些恍惚。他想起昨夜芷儿消散前，望向城主之子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怨恨，只有一种释然的温柔。原来情并非只有反目成仇，还有这样……平淡却坚定的模样。
“我还是觉得不值。”他低声道，却没再反驳楚沐的话。指尖的糖兔子己经被他捏得不成样子，糖衣上的薄霜渐渐化了，留下湿湿的痕迹。
楚沐也不逼他，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慢慢来，你看这人间烟火，总有一天会懂的。”
两人走到城门口时，守城的士兵正对着墙上的告示窃窃私语。楚沐瞥了一眼，告示上画着他和池雪焰的画像，字迹潦草，显然是昨夜仓促画成的。“看来咱们在青州城也成名人了。”他笑着扯了扯池雪焰的披风，“走吧，再不走，城主该亲自来送行了。”
刚出城门，就见路边停着一辆青布马车，车辕上坐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昨夜被池雪焰冰封了法宝的那个修士。此刻他正局促地搓着手，见楚沐出来，连忙跳下马车，躬身道：“楚道长，池……池前辈，家师让我在此等候，说这马车您二位或许用得上。”
楚沐挑眉：“你师父？”
“是凌霄宗的清虚道长。”修士从怀里掏出一封玉简，双手递上，“家师说，他与道长虽素未谋面，但久仰大名。昨日之事是弟子们鲁莽，还望道长海涵。这马车里备了些干粮和伤药，或许能解道长途中之需。”
楚沐接过玉简，指尖灵力一扫，里面果然是清虚道长的字迹，言辞恳切，还隐晦地提醒他们，凌霄宗内部近日不太平，让他们此行多加小心。“你师父倒是个通透人。”楚沐将玉简收好，对那修士道，“替我谢过你师父。马车我们便收下了，也算借花献佛。”
修士如蒙大赦，连忙行礼告辞。楚沐掀开马车帘，里面果然收拾得干净，角落里堆着食盒和药箱，甚至还有一床厚厚的棉被。“看来这凌霄宗里，也不全是顽固不化之辈。”他侧身让池雪焰先上车，自己随后跟进，放下了车帘。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平稳的声响。池雪焰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致，忽然道：“你早就知道他会来？”
“猜的。”楚沐打开食盒，里面放着几样精致的点心，还有一小罐蜜饯，“清虚道长是凌霄宗里少有的明白人，他弟子昨日吃了亏，他若想息事宁人，定会派人来示好。再说，”他拿起一块杏仁酥，递到池雪焰嘴边，“咱们现在可是‘通缉犯’，有辆马车总比步行方便。”
池雪焰犹豫了一下，张口咬住杏仁酥。酥饼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杏仁香，甜而不腻。他看着楚沐含笑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人间的食物，似乎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马车行出数十里，路边的花树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青山。楚沐靠在车壁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池雪焰说着话，从青州的风土人情，说到极北的冰雪奇观。池雪焰话不多，但听得很认真，偶尔会插一两句，比如“极北的冰原上，有会发光的草”，或者“雪豹的皮毛比这棉被暖和”。
午后的阳光透过车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池雪焰的发梢上，泛着柔和的银光。楚沐看着他安静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样的旅途也不错。没有打打杀杀，没有阴谋诡计，只有两个人，一辆马车，沿着路一首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
“楚沐。”池雪焰忽然开口，打破了车厢里的宁静。
“嗯？”楚沐回过神，见池雪焰正看着他，冰蓝色的瞳孔里映着车帘外的光影，“怎么了？”
“你说，”池雪焰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那花妖消散后，那人类……会记得她吗？”
楚沐愣了愣，随即笑道：“会的。”他靠得近了些，能闻到池雪焰身上淡淡的寒气，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药香，“就算忘了具体的模样，也会记得有那么一个夜晚，漫天花瓣落了满身，有那么一缕异香，陪了他一整夜。”
池雪焰沉默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糖兔子的甜意。或许情并非虚妄，只是他活了太久，见惯了离别，便不敢再相信那些转瞬即逝的温暖。可昨夜的月华，今晨的晨光，还有楚沐递过来的杏仁酥，都在告诉他，有些温暖，或许值得一试。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池雪焰身子一晃，下意识地靠向楚沐。楚沐伸手扶住他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暖得让人心安。“快到前面的镇子了。”楚沐看着窗外，“咱们歇脚买些干粮，再继续赶路。”
池雪焰没有推开他的手，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车窗外，风卷起路边的落叶，打着旋儿飞过，像是在追赶着什么。他看着那落叶，忽然觉得，或许跟着楚沐这样走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情之一字，或许真的如楚沐所说，没有值不值，只有愿不愿意。而他，似乎己经开始愿意，去看看这人间的烟火，去尝尝这世间的甜。
马车驶过一道山梁，前方出现了一片错落的屋舍，炊烟袅袅，正是个不小的镇子。楚沐收回扶着池雪焰的手，笑着道：“到地方了。听说这镇子的酱肘子很有名，咱们去尝尝？”
池雪焰看着他眼里的笑意，冰蓝色的瞳孔里也染上了一丝暖意。“好。”他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阳光正好，前路漫漫，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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