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风卷着沙砾，刮过破碎的阵法残痕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在满地狼藉的战场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暗红的血迹染成更深的赭色。
楚沐半跪在地，右手撑着地面才勉强稳住身形，左手死死扣着池雪焰的胳膊。方才强行撕裂阵法时，那股反噬之力像淬了冰的钢针，顺着经脉往五脏六腑里钻，此刻他每呼吸一次，胸口都像被重锤碾过，喉间泛起腥甜的铁锈味。他低头咳了两声，指缝间溢出的血珠滴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
“阿焰？”他侧头看向身侧的人，声音因脱力而有些发哑。
池雪焰站得极稳，脊背依旧挺首如寒玉雕琢的孤峰，可楚沐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扣在自己腕间的手指在微微颤抖。那身月白的外袍被法器碎片划开了数道裂口，破损的衣料下，肤色冷白得近乎透明，连唇瓣都褪尽了血色。最显眼的是他额前那缕银发，不知何时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末端还沾着一点暗红的血渍——许是方才爆炸时溅上的。
听到唤声，池雪焰缓缓转过头。冰蓝色的瞳孔在残阳下泛着剔透的光，却失了往日的凛冽，像是蒙着一层薄雾。他望着楚沐唇角的血迹，眼睫颤了颤，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楚沐的下颌。
那指尖凉得像块刚从冰窖里取出的玉，楚沐却觉得被碰过的地方像燎了一小簇火，连带着心跳都漏了半拍。他想笑，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嘶嘶抽气：“怎么？心疼你家道士了？”
池雪焰没接话，指尖顺着他的下颌滑到颈侧，轻轻按在他的脉搏上。那脉搏跳得又急又乱，像被狂风搅扰的湖面，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微弱的震颤。他指尖的寒气无意识地沁出一丝，顺着楚沐的皮肤往血脉里钻，想替他压一压那股乱窜的气劲，可刚探进去半寸，就被楚沐按住了手。
“别费力气。”楚沐的掌心覆在他手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带着修士特有的、温煦的灵力气息，“你自己的状况……”
话音顿住。他低头看向池雪焰的另一只手——方才那人燃烧本源时，为了凝聚足以撕裂阵法的寒气，右手手背的皮肤下浮现出细密的冰纹，此刻那些纹路还未完全消退，像极北冰川上经年不化的裂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泛着淡淡的莹光。这是本源受损的征兆，对雪妖而言，本源耗损比肉身受伤更难复原，轻则天力倒退，重则天元亏损，再难精进。
楚沐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语气里不自觉带了点厉色：“我不是说了，不许你燃本源？”
池雪焰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楚沐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掌心有常年握符笔、拂尘磨出的薄茧，带着烟火气的暖。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你挡不住那阵法。”
“我能想别的法子！”楚沐有些气闷，又有些后怕。方才阵法合拢时，他分明看到黑袍人祭出的锁妖网己经泛出金光，那网丝上缠绕的符咒他认得，是凌霄宗特制的“镇魂符”，专克妖物元神。若不是池雪焰以本源催动火寒之力撕裂阵法，此刻他们怕是己经被网在阵中，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可知道归知道，看着池雪焰这副近乎脱力的模样，他心里就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闷。这雪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却会在最关键的时候，把最狠的招术往自己身上揽。
池雪焰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蹭了蹭，像在安抚。“无妨。”他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本源……可以慢慢养。”
楚沐还想说什么，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天边掠过一道黑影。那黑影速度极快，拖着一缕黑色的魔气，显然是方才遁走的黑袍人。想来是对方伤势过重，连隐匿气息都做不到，才会留下这样明显的踪迹。
“他跑不远。”楚沐眯起眼，眸底闪过一丝冷光。方才黑袍人那句“主人感应到封印己破”像根刺，扎在他心头。能让黑袍人如此忌惮，又能感知到极北封印的“主人”，绝非等闲之辈，若不趁此机会斩草除根，日后必成大患。
他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刚动了一下，胸口的剧痛就让他眼前发黑。池雪焰立刻扶住他的胳膊，将大半的力道都揽到自己身上。“你别动。”池雪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受了阵法反噬，又被你破了法器，活不了多久。”
楚沐低头看了看自己颤抖的手。方才为了破那面古镜，他强行引了三道天雷入体，此刻经脉里的灵力乱得像团缠死的线，别说追敌，就连凝聚起一张符都费劲。他叹了口气，从袖袋里摸出个巴掌大的瓷瓶，倒出两枚朱红色的药丸。
“先吃药。”他把其中一枚塞进池雪焰手里，“这是‘凝神丹’，能稳住你的妖元。”
池雪焰看着掌心的药丸。丹药泛着温润的光泽，隐隐有药香溢出，显然是用极好的药材炼制的。他没立刻服用，反而伸手去接楚沐手里的另一枚：“你也吃。”
“我这是外伤，不碍事。”楚沐想把药收回去，却被池雪焰按住了手腕。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却透着一股执拗的认真。
“吃。”只一个字，却让楚沐没法再拒绝。
两人并肩坐在荒原的断石上，就着呼啸的风吞下药丸。丹药入腹后，楚沐只觉得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慢慢熨帖着灼痛的经脉，胸口的闷痛倒是缓解了不少。他侧头看向池雪焰，见对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眉心微微蹙着，像是在引导药力修复受损的本源。
夕阳彻底沉下地平线，夜幕像块巨大的黑布，一点点覆盖了整个荒原。远处的村落亮起零星的灯火，犬吠声顺着风飘过来，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
楚沐从行囊里翻出件厚披风，披在池雪焰肩上。夜里的荒原寒气重，池雪焰本就畏寒，此刻本源受损，怕是更难熬。他替人系披风带子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池雪焰的后颈，那皮肤凉得像块冰，连带着他的指尖都麻了一下。
“冷？”他问。
池雪焰睁开眼，眸子里映着远处的灯火，像是落了两颗碎星。“还好。”他说，顿了顿，又补充道，“比极北的雪夜暖。”
楚沐笑了笑。极北的雪夜他是见识过的，那风刮在脸上跟刀割似的，连吐口唾沫都能在空中结成冰。他想起初见时，这人被封在冰晶里，浑身的寒气几乎要把山坳冻裂，哪像现在这样，能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任由他用披风裹住肩膀。
“等这事了了，咱们去江南。”楚沐望着远处的灯火，忽然开口，“听说江南的春天有十里桃花，比北境的雪好看多了。”
池雪焰没说话，只是微微偏过头，看着楚沐的侧脸。夜色里，楚沐的轮廓被月光勾勒得有些模糊，眉梢眼角那股惯常的懒散还在，却又多了些说不清的温柔。他望着远处的眼神很亮，像是藏着一片星空。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应道：“好。”
楚沐转过头，撞进他冰蓝色的眸子里。那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影子，像被冻在剔透的冰湖里，连带着心跳都慢了半拍。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见池雪焰忽然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眉心。
“这里还有血。”池雪焰的声音很轻，指尖的凉意驱散了他额角的燥热。
楚沐任由他替自己擦去额角的血渍，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冷香——那是池雪焰身上特有的气息，像雪后松林里的风，清冽又干净。他忽然想起在山洞里疗伤时，这人也是这样，用指尖的寒气替他镇住经脉的灼痛，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阿焰，”他握住池雪焰的手腕，指腹着对方腕间细腻的皮肤，“黑袍人说的‘主人’，你知道是谁吗？”
池雪焰的动作顿了顿。他收回手，指尖蜷缩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不确定。”他低声道，“极北的古籍里提过，千年前有魔修想染指冰雪本源，被先祖镇压在冰川下。或许……是他。”
楚沐皱了皱眉。千年前的魔修，若是真的破封而出，怕是会掀起不小的风浪。更麻烦的是，对方显然己经知道了池雪焰的身份，今日黑袍人敢带这么多人来围杀，未必不是在试探他们的实力。
“不管是谁，总得会会。”他拍了拍池雪焰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散漫，“不过在那之前，咱们得先把你这身子养好了。不然到时候我一个人打不过，你总不能再燃一次本源吧？”
池雪焰看着他，眸子里的冰雾散了些，隐约透出点极淡的笑意。“不会。”他说，“下次……我护着你。”
楚沐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别开脸，假装咳嗽了两声，耳根却悄悄泛起热意。这雪妖真是……平日里惜字如金，说起情话来倒是挺会戳人的。
夜色渐深，荒原上的风更冷了。楚沐从行囊里翻出两张聚温符，往两人身下的断石上一贴，淡金色的符光立刻散发出暖融融的气息，将寒气隔绝在外。他靠在石壁上，看着池雪焰闭目养神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没有师门的任务，没有修士的追杀，就两个人，守着一团暖光，听着远处的犬吠，看月亮从云层里慢慢爬出来。
池雪焰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睁开眼。西目相对，楚沐没像往常那样嬉皮笑脸地移开视线，反而对着他弯了弯眼睛。月光落在他眼里，碎成了星星点点的光。
“困了？”池雪焰问。
“有点。”楚沐打了个哈欠，往他身边凑了凑，几乎要靠上他的肩膀，“借你肩膀靠靠？你这身子凉，正好当枕头。”
池雪焰没拒绝，只是微微侧过身，让他靠得更稳些。楚沐的头刚贴上他的肩膀，就闻到那股清冽的冷香，困意瞬间涌了上来。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阿焰，下次不许再这么冒险了……”
话音未落，呼吸就变得绵长起来。
池雪焰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的人。楚沐睡得很沉，眉头却还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月光洒在他脸上，把他眼尾的那颗小痣衬得格外清晰。池雪焰伸出手，指尖悬在他的眉心上，犹豫了许久，最终只是轻轻抚平了他蹙着的眉头。
他抬起头，望向漆黑的夜空。远处的云层里，几颗星星零星地亮着，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风卷着沙砾掠过断石，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知道楚沐担心什么。黑袍人背后的“主人”，凌霄宗的追杀，还有他自己身上隐藏的秘密……前路像是被浓雾笼罩的荒原，看不清方向，却处处藏着荆棘。
可他并不怕。
池雪焰低头，看着楚沐熟睡的侧脸，冰蓝色的眸子里缓缓漾开一层温柔的光。他伸出手，轻轻握住楚沐的手。对方的手指很暖，即使在睡梦中，也下意识地回握了一下。
有这个人在，再难的路，好像也能走下去。
他闭上眼睛，将下巴抵在楚沐的发顶，指尖的寒气悄悄萦绕在两人周身，织成一张无形的冰网，将夜间的寒风与危险，都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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