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苗圃比香樟街暖得早，程野拎着工具箱站在木栅栏外时，薰衣草正开得密，紫浪漫过畦埂，风里飘着程母花谱里记的“甜香”。苏浅蹲在畦边浇花，蓝布围裙沾着点湿土，听见动静回头时，手里的水壶“当啷”落在石台上——跟当年在花坊接程野歪草图时的慌样，分毫不差。
“帕子……”苏浅的指尖先触到程野工具箱提手上的铜哨，哨口亮得晃眼，她突然笑了，眼角弯得像当年分话梅时，“比老陈腌的话梅还酸——寄话梅时咋不自己写封信？”
程野把工具箱往栅栏边放，花锄柄的枣木蹭着木栏，留下道浅痕。“怕写不好。”他从箱底摸出那叠旧草图，纸页在风里抖，“这架……按新榫卯搭？”
苏浅捏着草图的指腹蹭过“浅姐要的”那行字，纸页边角的机油渍还在。“就按旧的来。”她往苗圃深处指，墙角真留着块空地，土翻得松，旁边摆着个竹筐——跟程念编的装话梅的篮一个样，“香樟籽埋这儿？”
程野蹲下来翻土时，程母的旧花锄插进南地的土，比在香樟街时轻。土是掺了腐叶的，软乎乎的，他捏起把凑到鼻尖闻——没有香樟街的黑土味，却混着薰衣草的甜，倒也亲。“程念塞的向日葵籽。”他从口袋摸出把金亮的籽，往土边撒了几粒，“她说跟香樟苗作伴。”
苏浅往籽上盖土时，指尖碰着程野的手背，像当年递话梅核时那样凉。“老陈托温软转话，说机床的倒角你调得比图纸还准。”她突然说，声音低了些，“当年你说要去南方修机床……我还跟你吵。”
程野的花锄顿了顿。土下的香樟籽正挨着向日葵籽，两个小硬壳挤在一起，像当年蹲在花坊墙根的两个少年。“都过去了。”他往土里埋了块枣木楔子——从花锄柄上削的碎料，“榫卯得留三分松，傅叔说的。”
苗圃的老园丁端着茶过来时，手里捏着个粗瓷碗——跟程母的旧碗沿口都有豁，是苏浅特意找的。“苏小姐总说，等个会搭花架的木工。”老园丁往程野碗里倒茶，茶是南方的绿茶，比傅父的老白茶淡，“说这人认香樟籽，认薰衣草，还认……半朵没绣完的花。”
程野喝着茶笑，目光落在苏浅围裙上——布上沾着片薰衣草花瓣，紫得跟帕子上的香樟花配。他从工具箱里翻出小刨子，往竹架料上落时，刨花簌簌掉，像香樟街秋天的叶。苏浅蹲在旁边递钉子，却总把钉尖对着自己，跟当年程母教她递针线时一个样。
傍晚搭完半架时，日头斜斜落在香樟籽的土埂上。苏浅往土上盖了层松针，说“南方的夜潮”，程野往花架腿上缠蓝布条——跟傅父缠扳手的布一个色，苏浅突然拽住他的手：“帕子上的香樟花……你再补朵？”
程野捏着针线的手发紧。苏浅把月白帕子铺在石桌上，半朵旧花旁留着片空白，针脚浅得像怕碰坏。他扎下第一针时，指尖被扎出个血珠，苏浅赶紧往他嘴里塞颗话梅——是他寄来的那罐里的，酸得他眯起眼，倒比在香樟街时甜。
夜里宿在苗圃的小木屋，程野把工具箱摆在床头。铜哨挂在窗钩上，风一吹就轻响，像傅父在喊他“稳着点”。他摸出程念写的信，纸上画着香樟街的南瓜藤，藤上结了个歪瓜，旁边写“哥快回来吃”，墨迹晕了点，是泪。
苏浅在窗外浇薰衣草时，见窗纸上映着程野的影子——正摸出那截粉笔，在墙上画香樟街的花坊，画到门环时顿了顿，添了朵小向日葵。她没出声，只把水壶轻轻放在石台上——
南地的土暖，香樟籽该快发芽了。等藤架搭完，香樟苗冒了芽，就把程母的花谱拿出来，在“薰衣草”那页添行字：“南地也能种香樟，就像野子说的，情分在哪，根就在哪。”
夜风裹着双份的花香飘过来时，程野把粉笔头压在信上。他知道，香樟街的猫正蹲在南瓜藤下打盹，老陈在车间擦机床，程念给香樟苗系新红绳——而南方的苗圃里，帕子上的香樟花正添新瓣，土下的籽在使劲钻，那些藏在南北风里的盼，早跟着日头，往一块儿凑了。
不用算归期，等向日葵籽发了芽，香樟苗抽了叶，他就拎着工具箱往回走——这次不慌，兜里揣着苏浅绣的新帕子，箱里装着南地的土，走得慢些，正好赶上香樟街的秋，跟苏浅一起蹲老槐树下，捡当年没捡够的香樟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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