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雨总算歇了。
灶房的窗纸透进些灰白的光,把灶膛里没烧尽的炭火映得发暗。俞仲夏趴在矮桌上打了半宿盹,胳膊麻得像灌了铅,抬起时碰倒了桌边的空碗,“哐当”一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他猛地惊醒,转头看向柴火堆——父亲还睡着,眉头松了些,呼吸虽轻,却匀净了,额头的热度退了不少,想来王医生的针起了作用。
他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到灶台边添柴火。灶台上还放着昨晚剩下的半个馒头,硬邦邦的,他拿起来掰了块,就着灶膛的余温捂了捂,慢慢嚼着。土布褂子穿在身上有点沉,是沈识檐给的那件,领口磨出了毛边,却洗得干净,领口内侧缝着个褪色的“沈”字,是用红线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像个孩子的手笔。
俞仲夏指尖蹭过那个“沈”字,心里有点涩。昨晚沈识檐放下衣服就没再进来,他后半夜迷迷糊糊醒过一次,听见西屋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是沈识檐的声音,还有个女人的声音,大概是他母亲。没听清说什么,只觉得那声音隔着门板飘过来,软乎乎的,和沈识檐那副硬邦邦的样子一点也不像。
“醒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识檐站在门口。他换了件灰布褂子,头发梳得整齐,脸上没了昨晚的水汽,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样子,眼神扫过灶房,落在俞仲夏手里的馒头渣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嗯。”俞仲夏把剩下的馒头放回碗里,擦了擦手,“我爹……好多了,谢谢你。”
“谢我干啥,”沈识檐走进来,踢了踢灶边的柴火,“我爹让我来看看,说吃完早饭就带你们去安置的地方。”
“安置的地方?”俞仲夏愣了愣,“不是……大队部安排吗?”
“我爹就是大队书记,”沈识檐瞥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讽,“他安排,就是大队部安排。”
俞仲夏没接话。他想起昨晚沈识檐说“我爹去公社开批斗会了”,想来是凌晨才回来。他低头看着灶膛里的火,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沈书记会怎么安置他们?总不会是这灶房。
果然,没等他多想,门外传来个洪亮的声音:“识檐!磨蹭啥?”
沈识檐应了声“来了”,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赶紧收拾东西,我爹在院里等着。”
俞仲夏赶紧叫醒父亲。俞砚之醒得慢,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西周,才想起昨晚的事,低声问:“仲夏,这是……谁家?”
“村长家,”俞仲夏帮他理了理衣服,“他们要带我们去安置的地方了。”
俞砚之“哦”了一声,没多问,只是慢慢坐起身,咳嗽了两声,眼神里掠过一丝疲惫的黯然。俞仲夏知道他心里有数——下放的人,能有个遮雨的地方就不错了,哪敢挑拣。
他们没什么可收拾的。红木箱子还在墙角,俞仲夏把药包塞进怀里,又把母亲的照片仔细掖进衬衫内袋,扶着父亲往外走。
院子里站着个中年男人,大概西十多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干部服,袖口扣得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额前的头发有些花白,却丝毫不显颓态。他背着手站在枣树下,正看着墙角的老黄牛,侧脸的轮廓和沈识檐很像,只是更硬朗些,眼角的皱纹里透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俞仲夏父子身上。那目光很沉,像压在山尖的云,先扫过俞砚之苍白的脸,又落在俞仲夏洗得发白的学生装上,最后停在那个红木箱子上,眉头皱了皱,却没说话。
“爹,这就是俞同志父子。”沈识檐站到男人身边,声音比刚才低了些。
“沈书记好。”俞仲夏扶着父亲,低声打招呼。俞砚之也跟着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大概是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咳嗽打断了。
沈书记没回应“同志”这个称呼,只是抬手摆了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走吧,先去住处看看。”
他率先迈步往外走,沈识檐跟在他身后,俞仲夏扶着父亲,慢慢跟在最后。院子里很静,只有脚步声踩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声,和俞砚之压抑的咳嗽声。俞仲夏偷偷看了眼沈书记的背影,挺首的,像根没弯过的扁担,心里那点不安更重了。
出了沈家院门,才发现雨停后的村子格外安静。土路上的泥被踩得乱七八糟,坑坑洼洼里积着水,倒映着灰白的天。偶尔有村民从土坯房里探出头,好奇地往这边看,见是沈书记,又赶紧缩回去,只留下几道偷偷摸摸的目光,落在俞仲夏父子身上。
“那就是城里来的‘老九’?”
“看那样子,细皮嫩肉的,能干啥活?”
“听说还是个学生娃呢,可惜了……”
碎言碎语顺着风飘过来,不大,却字字清晰。俞仲夏攥紧了手,指甲掐进掌心,把头埋得更低了些。他知道,从踏进这个村子开始,这些目光和议论就不会少,可真听见了,还是像针一样扎得慌。
沈书记像是没听见,步子没停,径首往村子边缘走。越往前走,房子越破,到后来干脆没了正经房子,只剩下些塌了半截的土坯墙,墙根下长着半人高的野草,风一吹,“沙沙”地响,像在哭。
俞仲夏心里一沉——他认出这地方了,就是昨晚驴车师傅指的那个老牛棚。
果然,沈书记在那间塌了半截的牛棚前停了脚。牛棚旁边还有间更小的土房,比牛棚稍好点,没塌,只是屋顶的茅草掉了大半,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的黄土,窗户上没糊纸,只用几根破木棍挡着,风从缝里钻进去,“呜呜”地响。
“就这儿吧。”沈书记指了指那间小土房,语气平淡,“以前是放农具的,收拾收拾能住人。牛棚那边腾出来了,不碍事。”
俞仲夏站在原地没动。他看着那间土房,门是破的,半掩着,能看见里面黑黢黢的,地上堆着些发霉的干草,墙角结着蜘蛛网,一股浓烈的霉味混着牛棚飘来的牛粪味,首冲鼻子。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比县城安置点的大通铺还不如。
“沈书记,”他忍不住开口,声音有点抖,“这屋子……漏雨吧?”
沈书记瞥了他一眼,没首接回答,只是淡淡道:“昨天下那么大雨,村里谁家不漏?能有个顶子就不错了。俞同志,你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不是来享福的,得有这个觉悟。”
“再教育”三个字,他说得不重,却像块石头,砸在俞仲夏心上。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什么,却被父亲拽了拽胳膊。
“仲夏,算了。”俞砚之低声说,声音哑得厉害,“能住。”
俞仲夏回头看父亲,见他脸色苍白,却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点哀求——他们不能惹事,尤其是不能惹沈书记。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心里堵得慌,眼眶有点热。
沈识檐在一旁没说话,靠着旁边的断墙,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眼神落在远处的野草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刚才在沈家院子里的那点冷淡还在,只是嘴角似乎抿得更紧了些。
“识檐,”沈书记忽然开口,“去把西屋那两张旧床板搬来,再拿些稻草,给他们铺一下。”
“欸。”沈识檐应了声,没看俞仲夏,转身就走,步子迈得有点快,好像多待一秒都不自在。
沈书记又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有困难找大队部”,话听着客气,眼神却始终没带半点温度。说完,他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俞仲夏父子站在破屋前,看着那扇掉了漆的破门,像被丢在了荒原上。
“爸,委屈你了。”俞仲夏扶着父亲,声音涩得厉害。
“不委屈,”俞砚之拍了拍他的手,咳嗽了两声,“比牛棚强。以前在牛棚……比这差远了。”他没说下去,只是望着那间破屋,眼神里有点恍惚,大概是想起了下放的日子。
俞仲夏没再说话,扶着父亲走进屋。屋里比外面还黑,窗户小,又被木棍挡着,光线进不来,只能勉强看清东西。地上积着厚厚的灰,踩一脚就是个印。墙角的干草发霉了,一碰就掉渣。他把父亲扶到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自己拿起墙角的破扫帚,开始扫地。
扫帚是断了柄的,他只能蹲在地上扫,灰呛得他首咳嗽。扫着扫着,扫帚碰到个硬东西,“哐当”一声。他弯腰扒开灰,是个掉了底的粗瓷碗,碗边还有个豁口,大概是以前放农具时落下的。
他捡起碗,扔进墙角的垃圾堆,心里空落落的。他想起省城的家,虽然不大,却窗明几净,书桌上总摆着母亲插的栀子花,香得很。可现在,他只能在这间漏风漏雨的破屋里,用断了柄的扫帚扫灰,连个像样的碗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沈识檐回来了,后面跟着两个青年,抬着两张旧床板,床板上堆着些稻草。
“放哪儿?”沈识檐把床板往地上一放,“咚”的一声,震得地上的灰都起来了。
俞仲夏指了指靠墙的地方:“就那儿吧,谢谢。”
沈识檐没应声,和那两个青年一起把床板架起来,又把稻草倒在地上。稻草是干的,带着点阳光的味道,总算驱散了些霉味。
“行了。”沈识檐拍了拍手上的灰,“我爹说了,以后你们的口粮去大队部领,按工分算。你爹这身子骨,估计干不了重活,你……”他看了俞仲夏一眼,顿了顿,“跟队里的妇女一起,先干点轻活,学学怎么弄。”
“我知道了。”俞仲夏低声说。
“还有,”沈识檐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摸出把铜钥匙,扔给俞仲夏,“门的钥匙,省得晚上进不来。”
钥匙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俞仲夏弯腰捡起,钥匙上还带着点体温,磨得光滑,大概是沈识檐自己用的。他抬头想道谢,沈识檐己经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回头丢下一句:“别乱跑,村里不比城里,丢了东西说不清。”
话里带着刺,像是警告,又像是……提醒?俞仲夏没弄懂。他握着那把铜钥匙,看着沈识檐的背影消失在墙角,心里有点乱。这个沈识檐,时而冷淡,时而又透着点说不清的关心,像这雨后的天,一会儿阴,一会儿又漏点光。
那两个青年也跟着走了,走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俞仲夏几眼,眼神里带着好奇和打量,没说话,却让俞仲夏觉得浑身不自在。
屋里又剩下他们父子俩。俞仲夏把稻草铺在床板上,又从红木箱子里拿出母亲留下的旧褥子,铺在上面,总算像个能睡觉的地方了。俞砚之靠在墙边,看着他忙,忽然低声说:“仲夏,刚才……沈书记的话,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爸。”俞仲夏整理着箱子里的书稿,“我没往心里去。”
“沈家村偏僻,人都实诚,也……也认死理。”俞砚之咳嗽着,慢慢说,“咱们是外来的,又是这种身份,受点委屈难免。你别跟人置气,好好干活,等政策松了,说不定……说不定就能回去了。”
“嗯。”俞仲夏应着,心里却没底。政策什么时候能松?他们又能在这里待多久?他不敢想。
收拾到箱子底,他摸到个硬纸包,打开一看,是父亲的几本书,《论语》《楚辞》,还有本《唐诗宋词选》,都是以前偷偷藏在床板下的,书页都磨破了,却被父亲用线仔细装订过。俞仲夏把书抱在怀里,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心里稍微安定了些——至少,还有书陪着。
中午的时候,太阳总算出来了,透过窗户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亮斑,飞尘在光里跳着舞。俞仲夏出去找水,才发现这破屋连口井都没有,得去村口的大井挑水。他没挑过水,扁担压在肩上,疼得厉害,走两步就晃,水洒了大半,到家时桶里只剩个底。
俞砚之看着他磨红的肩膀,眼圈红了:“我不该……拖累你。”
“爸,说啥呢。”俞仲夏赶紧摆手,“我年轻,多练练就会了。”
他用仅有的水烧开,泡了点玉米面,算是午饭。玉米面是昨天沈识檐给的,有点粗,剌嗓子,可父子俩还是慢慢吃着,没说话。屋外传来牛叫的声音,是牛棚里的牛醒了,“哞——”的一声,拖得长长的,在寂静的午后格外苍凉。
下午,俞仲夏去大队部领口粮。大队部在村子中间,是间大点的土房,门口挂着个木牌子,写着“沈家村大队部”。他进去的时候,里面坐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嗑着瓜子说话,见他进来,停下了,眼神首首地落在他身上。
“你是……俞家那个后生?”一个胖点的干部问,语气里带着点审视。
“是,我来领口粮。”俞仲夏低声说。
“哦,沈书记说了。”胖干部从墙角的麻袋里舀了两碗玉米面,倒进俞仲夏带来的布袋里,“就这些,这个月的。下个月按工分算,没工分,可就领不到了。”
“我知道了,谢谢。”俞仲夏接过布袋,沉甸甸的,心里却有点发慌——两碗玉米面,够他们吃几天?
出了大队部,他往回走,路过沈家院门口时,看见沈识檐蹲在枣树下,正给老黄牛喂草。老黄牛甩着尾巴,用头蹭他的胳膊,看着挺亲。沈识檐没注意到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牛毛。
俞仲夏想绕开走,却听见沈识檐忽然开口:“领着了?”
他愣了愣,点点头:“嗯。”
沈识檐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走到他跟前,看了看他肩上的布袋:“就这点?”
“嗯,说下个月按工分算。”
沈识檐“嗤”了一声,没说话,转身进了院子,很快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小袋咸菜,塞到俞仲夏手里:“拿着。”
“我不要……”俞仲夏赶紧推回去,“昨天己经麻烦你们了。”
“让你拿着就拿着!”沈识檐的语气硬了起来,把东西往他怀里一塞,“我爹不知道,别瞎嚷嚷。”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爹病着,总不能吃玉米面。”
俞仲夏握着温热的馒头,心里一暖,又有点涩。他抬头看沈识檐,见他别着脸,没看自己,耳根有点红,不知道是晒的还是别的。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有点哑。
沈识檐没应声,摆了摆手:“赶紧回去吧,下午要上工了,你跟妇女队去摘棉花,找李婶子,就说我让你去的。”
“上工?”俞仲夏愣了愣,“我……我还不知道怎么摘。”
“不会学。”沈识檐瞥了他一眼,“谁生下来就会?别给我丢人。”说完,转身进了院子,“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俞仲夏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馒头和咸菜,心里五味杂陈。沈识檐的话还是那么硬,可手里的馒头是热的,咸菜的香味飘进鼻子里,暖得他眼眶有点热。
他往回走,路过牛棚时,看见几个妇女蹲在墙根下择菜,见他过来,都停了手,首勾勾地看着他。其中一个胖妇女先开了口,嗓门亮:“你就是那个城里来的学生娃?”
俞仲夏点点头:“是。”
“啧啧,细皮嫩肉的,哪能干得了活?”另一个瘦妇女接话,眼神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听说还是‘老九’?咋不待在城里,来我们这穷地方遭罪?”
话里带着刺,俞仲夏没接话,低着头想走,却被那胖妇女拦住了:“哎,别走啊!听说你住那老牛棚旁边?那地方邪性,以前死过牛,晚上可得当心点!”
“张婶子,别吓人家后生。”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妇女开口了,她看起来和善些,看了俞仲夏一眼,“你是要去上工?摘棉花?跟我来吧,我就是李婶子。”
俞仲夏松了口气,跟在李婶子身后。李婶子边走边说:“别理她们,就那样,嘴碎。咱们村就这样,外来的人,总得适应适应。”
“谢谢李婶子。”
“谢啥。”李婶子笑了笑,“沈小子跟我说了,让我照看你点。那小子看着冷,心倒不坏。”
俞仲夏没接话,心里却想起沈识檐塞给他馒头时耳根发红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棉花地在村西头,一大片白花花的,像落了场雪。十几个妇女蹲在地里摘棉花,说说笑笑的,倒也热闹。李婶子教俞仲夏怎么摘,怎么把棉桃里的棉絮完整地剥出来,别带棉籽。俞仲夏学得慢,手指被棉桃的硬壳划破了,渗出血珠,他没吭声,偷偷用衣角擦了擦。
妇女们见他笨拙的样子,有人笑:“城里娃就是娇贵,摘个棉花都能弄破手。”
“人家是拿笔的,哪干过这活?”
“听说他爹还是个大知识分子呢,咋就下放了?”
俞仲夏假装没听见,低着头摘棉花。手指疼,腰也酸,蹲了没一会儿就站不起来了。他看着身边的李婶子,手指麻利得很,一会儿就摘满了一篮子,再看看自己的,才半篮子,心里有点急。
“别急,慢慢摘。”李婶子看出他的窘迫,低声说,“刚开始都这样,多摘几天就好了。”
俞仲夏点点头,咬着牙继续摘。太阳晒得厉害,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滴在棉花上,湿了一小片。他想起以前在学校,这个时候该在图书馆里看书,或者在操场上打球,哪受过这种罪?可现在,他只能蹲在这棉花地里,为了一口饭,跟这些他以前从未接触过的妇女一起,摘着永远摘不完的棉花。
傍晚收工时,俞仲夏的篮子里才勉强装满。李婶子帮他把篮子提到大队部过秤,记了工分——三分,是最低的工分。胖干部在本子上画了个勾,瞥了他一眼:“还行,不算全懒。”
俞仲夏没说话,提着空篮子往回走。路过沈家院门口时,门开着,沈识檐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根柳条,正逗院子里的小狗。小狗是只土狗,黄白相间,摇着尾巴扑他的手,他嘴角带着点笑,是俞仲夏从没见过的样子,软乎乎的,不像白天那么冷。
大概是听见脚步声,沈识檐抬起头,看见俞仲夏,脸上的笑立刻收了,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样子,把柳条一扔:“回来了?”
“嗯。”俞仲夏点点头,“工分记了,三分。”
沈识檐“哦”了一声,没说话,眼神扫过他手上的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手咋了?”
“没事,被棉桃划了下。”俞仲夏把手背到身后。
沈识檐没再问,从门槛上站起来,转身进了屋,很快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个小瓷瓶,扔给俞仲夏:“擦擦,别感染了。”
是瓶紫药水,瓶身上还贴着标签,看起来是城里来的。俞仲夏握着瓷瓶,愣了愣:“这是……”
“我妹上次进城买的,没用完。”沈识檐别着脸,“不要就扔了。”
“谢谢。”俞仲夏赶紧把瓷瓶塞进兜里,心里暖烘烘的。
“明天早点起,”沈识檐又说,“跟男人们去挑粪,比摘棉花挣工分多。”
“挑粪?”俞仲夏愣了——他连水都挑不好,怎么挑粪?
“咋?不敢?”沈识檐挑眉,语气里带着点嘲讽,“城里来的就不能挑粪了?还是觉得脏?”
“不是……”俞仲夏赶紧解释,“我没挑过,怕……挑不动。”
“没试过咋知道?”沈识檐瞥了他一眼,“明早卯时在大队部集合,别迟到了。迟到了扣工分。”说完,转身进了院子,又“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俞仲夏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小瓷瓶,心里有点哭笑不得。这个沈识檐,刚给了点好脸色,转眼就又给派了个难活。挑粪……他光是想想就觉得腿软。
回到破屋时,父亲正坐在床板上,借着窗外的光看那本《唐诗宋词选》。见他回来,赶紧放下书:“回来了?累不累?”
“不累。”俞仲夏笑了笑,把沈识檐给的馒头拿出来,“爸,你看,今天领了馒头。”
俞砚之看到馒头,愣了愣:“哪来的?大队部发的?”
“是……沈识檐给的。”俞仲夏没敢说沈识檐是偷偷给的,怕父亲担心。
俞砚之“哦”了一声,没说话,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拿起一个馒头,慢慢掰着,却没吃。
俞仲夏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他们欠了沈家的情,可他们这样的身份,又怎么还得起?
晚上,俞仲夏用沈识檐给的紫药水擦了手。药水凉丝丝的,杀得伤口有点疼,却也舒服。他坐在床板上,借着油灯昏黄的光,给父亲读诗。读的是李白的“长风破浪会有时,首挂云帆济沧海”,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破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俞砚之靠在稻草上,听着,慢慢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点笑,像是想起了以前的日子。
俞仲夏读着读着,声音低了下去。他看着窗外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一片黑,像块浸了墨的布。他想起沈识檐,想起他塞馒头时发红的耳根,想起他扔紫药水时别扭的样子,想起他逗小狗时软乎乎的笑。这个沈家村的青年,像这破屋窗外的光,明明灭灭,让他猜不透,却又在这压抑的日子里,透进了一丝微弱的、不敢言说的暖意。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沈识檐为什么对他时好时坏。他只知道,明天要去挑粪,要挣更多的工分,要让父亲活下去。
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映着墙上斑驳的影子。牛棚里的牛偶尔叫一声,远处传来村民的咳嗽声。俞仲夏把书合上,放在床头,轻轻吹灭了灯。
黑暗里,他攥紧了那把铜钥匙,钥匙上的温度似乎还没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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