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串来自省城的号码，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陈锋的掌心。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压抑和冰冷都挤压出去，拿起手机，快步走向指挥部里侧一间用于单独通话的小办公室，反手关上了厚重的隔音门。外面的喧嚣与凝重瞬间被隔绝，只剩下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按下接听键，陈锋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带着下级对上级应有的恭敬：“喂，您好，王秘书长。”电话那头，是省政府办公厅排名第三的副秘书长，王振邦。位高权重，消息灵通，虽然不首接分管政法或纪检工作，但其在省府中枢的影响力、以及与各方势力的盘根错节，无人敢小觑。
“陈锋同志啊，”王振邦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温和醇厚，带着长辈般的亲切与关怀，仿佛只是日常的嘘寒问暖，“在西江开展工作，还顺利吧？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省里领导对你们工作组可是寄予厚望啊，都盼着你们能尽快查明真相，稳定局面。”开场白滴水不漏，标准的领导关怀。
“谢谢秘书长关心，”陈锋谨慎地组织着措辞，心中警铃早己响成一片。这种看似随意的开场，往往预示着后面跟着更重要的、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但是”。“工作正在按计划稳步推进，生活上一切都好，请秘书长放心。”他刻意强调了“稳步”二字。
“顺利就好，顺利就好啊。”王振邦呵呵笑了两声，笑声爽朗，却让陈锋的心更沉了几分。果然，笑声未落，话锋便如预料般陡然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像裹着厚厚天鹅绒的铅块，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不过啊，陈锋同志，最近省里也陆陆续续听到一些……嗯，不同的声音。关于你们工作组在西江开展工作的一些方式方法，有些同志，特别是一些长期关心西江发展、为西江建设呕心沥血的老领导、老同志，表达了一些不同的看法，也反映到我这里来了。我呢，觉得有必要和你沟通一下，交流交流思想。”
陈锋沉默着，没有接话。他明白，此刻任何辩解都是多余的，只会给对方更多“不虚心”的口实。他需要耐心听完这只“无形巨手”要传递的全部信息。
“主要是反映啊，”王振邦慢条斯理地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精心斟酌，“你们工作组在对某些企业的调查过程中，是不是……嗯……聚焦点过于集中了？比如那个天佑智能科技的周天佑同志？”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陈锋消化这个名字的时间，然后语气带着明显的赞赏和定性：“这位周天佑同志，我是有些了解的，年轻有为，锐意进取，是省里重点树立的科技创新的典型代表嘛！为西江、乃至全省的产业升级、解决就业、贡献税收，是做出过实实在在、有目共睹的贡献的！省领导在不同场合，也是多次点名表扬过的，是西江的一张闪亮名片！”
铺垫完周天佑的“光辉形象”，王振邦的语气陡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可反映说，工作组似乎对他格外‘关注’，投入了超乎寻常的精力，甚至在他出席一些重要的、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商务活动时，进行了一些……不太符合常规程序的、带有明显针对性的接触？”他的声音微微提高，“陈锋同志啊，这很容易引起误解嘛！现在网络上也有些捕风捉影、不负责任的言论，说什么工作组专门针对优秀民营企业家？破坏营商环境？这影响很不好！非常不利于我们西江，乃至全省当前来之不易的营商环境和稳定发展大局！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前提啊！”他再次强调了“稳定”二字，如同重锤。
陈锋的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紧手机而微微发白，指节凸起。他保持着声音的平稳，解释道：“秘书长，请您放心。工作组的所有调查行动，都是基于前期掌握的线索和证据，严格依法依规开展的。对任何企业的关注，都遵循必要的程序和尺度。与周天佑先生的接触，也是在公开场合进行的正常交流，目的只是为了更全面、更客观地了解相关情况，并无任何针对性或超越程序的行为。”他试图将“接触”定性为“正常交流”。
“了解情况，方式方法有很多种嘛，不一定非要选在人家重要的商务场合嘛。”王振邦的语气依旧温和，但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敲打意味，“陈锋同志，你的工作能力、党性原则，省里领导是清楚的，也是信任的。但是，越是面对复杂的局面和敏感的案子，越要讲究策略和方法，更要注重政治效果、社会效果和法律效果的统一！特别是涉及到像周天佑同志这样有影响、有贡献、有代表性的标杆性人物，一定要慎之又慎！反复论证！没有确凿无疑、板上钉钉的铁证，绝不能轻易采取任何可能引发社会误解、影响企业正常生产经营秩序、甚至破坏地方经济生态和社会和谐稳定的行动！”他语重心长，一字一顿地强调：“要慎重！要有确凿证据！要注意保护企业家干事创业的积极性和创造性！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大局！这一点，请你务必深刻领会，并在实际工作中切实把握好分寸和尺度。”
最后几句话，尤其是“慎重”、“确凿证据”、“稳定压倒一切”这几个关键词，如同带着千钧之力的枷锁，重重地套在了陈锋的心头和专案组的行动之上。
“秘书长，我明白您的意思。”陈锋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工作组会严格依法依规，审慎稳妥地推进各项工作，也会将维护西江发展稳定的大局始终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重复了“审慎稳妥”和“大局”，既是表态，也是一种无形的坚守。
“嗯，明白就好。”王振邦似乎对陈锋“识时务”的态度感到满意，语气又恢复了最初的温和与关怀，“我相信你是有大局观、有担当的好同志。工作千头万绪，也要注意身体。有什么困难，可以及时向省里汇报。好了，不打扰你工作了，保重。”
电话挂断。
狭小的里间办公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陈锋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他握着己经微微发烫的手机，站在窗前。窗外，是西江市中心繁华的街景，高楼林立，霓虹初上，车流如织，一片喧嚣的盛世景象。然而，在他此刻的眼中，这片璀璨的灯火之下，涌动着的是比深海更幽暗、更凶险的漩涡。这通来自高层的施压电话，其分量远超过任何网络上的污蔑、线下的跟踪威胁甚至冰冷的死亡事件。它代表着一只无形却力量无穷的巨手，试图以“大局”为名，强行按下他们高举的正义之剑，将汹涌的暗流重新压回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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