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木门在赵铁柱有些踉跄的背影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声响，只留下陈锋独自一人站在窗边，以及空调系统持续不断的低鸣。那沉甸甸的预感并未因赵铁柱的离开而消散，反而像房间里的冷气一样，更加深入地渗透进骨髓。
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闭上眼睛，让思绪沉入那片名为“西江创新发展引导基金”的迷雾森林。28.7%的年化回报率——这个数字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红色警报，在专业的领域内，它几乎等同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方政府引导基金的核心目标是产业引导和扶持，政策性远大于盈利性，其投资标的往往是高风险、长周期的早期科创企业。如此高的“复合收益率”，要么是神迹，要么是精心编织的弥天大谎。结合“海通基建”和“西疆瀚海”这两个幽灵般的实体，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他走到会议桌前，没有坐下，手指划过冰凉的桌面，最终停在吴刚留下的那份关于“海通基建”的薄薄资料上。纸张的触感粗糙，上面打印的信息简陋得可怜。他拿起笔，在“柳林县经济开发区”这个地址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柳林县，西江市下辖的偏远县份，经济开发区更是远离县城中心，一片尚在开发中的荒地。一个承担百亿基金关键项目的“基建公司”，将注册地和经营场所放在这种地方？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常。
“周敏，”陈锋的声音打破了房间的沉寂，他拿起桌上的内部通讯器，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来一下。”
片刻，周敏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她那个从不离身的黑色笔记本，眼神依旧专注而清澈，仿佛刚才赵铁柱的插曲并未影响她的节奏。“陈组长？”
“关于‘海通基建’，吴刚提到的公开信息与角色落差，是突破口。”陈锋将那份资料推到她面前，“我需要更立体的画像。工商、税务、社保、银行流水、项目合同执行痕迹……所有你能想到的合法合规渠道，立刻着手深挖。重点：它的钱从哪里来？投到哪里去？谁在真正运作？它所谓的‘项目’，到底是纸上蓝图还是真实存在？特别是那个法定代表人张德海，我要知道他的一切——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的社会关系网，他是否只是一个摆在台前的木偶。”
“明白。”周敏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要点，“柳林县位置偏远，当地部门配合度可能存在不确定性。我会优先从市一级的社保、税务、银行监管系统入手，交叉比对。同时，尝试调取它参与过的几个基金重点项目的具体分包合同和资金流向记录。如果它真是一个空壳，资金流和业务流必然存在断层或异常循环。” 她的思路清晰而高效，如同精密的仪器。
“注意方式方法，”陈锋提醒道，眼神深邃，“我们还在水面之下，惊动任何一方都可能让线索再次蒸发。用最常规的业务核查名义，避免打草惊蛇。”
“是，我明白分寸。”周敏点头，合上笔记本，“我马上去办。”
周敏离开后，陈锋的目光转向角落那堆贴着“保密资料”封条的纸箱。他走过去，利落地撕开封条，打开最上面的箱子。里面是省纪委前期收到的一些关于西江基金匿名举报材料的复印件和初步核查摘要，内容庞杂，真伪难辨，如同海底捞起的碎片。他一份份翻阅着，目光锐利地筛选着可能与“海通”或“瀚海”相关的蛛丝马迹。大部分是抱怨基金投资不透明、扶持了“关系户”企业，或者对被投企业实际技术含量和盈利能力的质疑。这些举报虽然指向问题，但缺乏关键证据链。
突然，一份夹杂在众多材料中、纸张边缘己经磨损卷曲的举报信引起了他的注意。举报人自称是“西江-星洲数字港”项目某个被拖欠工程款的小包工头，字迹潦草，充满怨气。在控诉项目方（一家由基金参股的项目公司）拖欠款项时，他提到了一句看似抱怨的闲笔：“……那个挂名的‘海通’公司，屁事不管，钱倒拿得爽快！工地上连他们一个鬼影子都见不到，就凭一张纸（指合同）坐地分钱！听说钱都转到什么‘瀚海’公司去了，鬼知道是哪个旮旯的……”
“坐地分钱”！“转到瀚海公司”！
陈锋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这封充满个人情绪、逻辑混乱的举报信，无意中触及了一个可能的运作模式：海通基建作为“名义”上的风险承担者或控股方，很可能只是资金流转的一个关键节点，一个“通道”。它收取基金投入的巨额资金（以项目出资、劣后保证金等名义），但并未实际投入项目运营（因此工地见不到人），而是通过某种方式（比如支付“管理费”、“服务费”或虚构交易），将资金转移给了那个背景成谜的“西疆瀚海”！而瀚海，作为离岸实体，则完美地隐藏了资金的最终去向和受益人！如果这个模式成立，那么那辉煌的28.7%回报率，很可能并非来自真实的投资收益，而是通过复杂的关联交易、虚假估值、甚至资金空转制造出来的财务假象！其目的，可能是为了掩盖巨大的亏空，或者更可怕的——系统性套取国有资产！
这个推测让陈锋的后背升起一股寒意。他立刻拿起电话，再次呼叫周敏。
“有新发现？”周敏的声音很快传来。
“重点查‘海通基建’与‘西疆瀚海’之间的资金往来记录！特别是‘西江-星洲数字港’项目期间，以及后续其他大型项目！”陈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感，“举报材料里提到海通可能将资金转给了瀚海。如果这条资金链能打通，就是撕开整个伪装的关键！”
“西疆瀚海是离岸公司，境内银行系统的首接查询可能受限……”周敏沉吟道。
“我知道难度。从海通这边入手！”陈锋思路清晰，“查海通支付给瀚海的每一笔款项，名目是什么？合同依据在哪里？对应的‘服务’或‘管理’是否真实发生？是否有真实的业务支撑？瀚海收到钱后又流向了哪里？顺着资金链，一层层剥！同时，想办法摸清瀚海的实际控制人，哪怕只是一个影子！这需要动用一些非常规的渠道，注意安全。”
“明白！我立刻调整方向，重点攻坚这条线！”周敏的回答斩钉截铁。
放下电话，陈锋走到窗前，重新撩开窗帘一角。外面的天色更加阴沉，铅云低垂，狂风卷起的尘土让视线变得模糊。那片城中村在灰暗的天幕下，像一片沉默的礁石。赵铁柱那个惊慌失措的电话、李副市长热情洋溢却空洞无比的背书、海通基建简陋的三层小楼、西疆瀚海迷雾重重的背景……所有的碎片，都在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风暴，正在加速凝聚。而他们刚刚找到的这条可能的资金链，是深入漩涡中心的第一根绳索，也可能是引爆一切的导火索。陈锋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他需要尽快和那位心神不宁的赵铁柱“好好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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