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市局第三审讯室。空气冰冷、凝滞，仿佛能拧出水来，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消毒水和金属的混合气味。惨白的无影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将房间内的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也照得坐在审讯椅上的周天佑脸色更加晦暗，如同蒙上了一层铅灰色的阴影。
他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意大利手工定制西装，在机场的激烈搏斗中沾染了泥水和褶皱，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精心打理的发型也散乱了几缕，贴在汗湿的额角。但此刻，他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将那颗镶嵌着黑玛瑙的铂金袖扣摆正，动作一丝不苟，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属于成功金融精英的镇定。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皮下，偶尔快速扫过对面审讯桌和单向观察玻璃的锐利目光，像黑暗中蛰伏的毒蛇，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面前放着一杯一次性纸杯装着的清水，水面平静，一口未动。
负责主审的资深预审员老秦，五十多岁，面容如同风化的岩石般严肃刚硬，眼神沉稳如深海磐石，有着洞穿人心的力量。陈锋坐在他旁边的观察位上，隔着那面看似普通玻璃、实则能清晰洞察审讯室内一切的单向玻璃。陈锋换了一件干净的深灰色衬衫，领口微敞，但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眼底密布的血丝，比任何制服都更能说明他刚刚经历了怎样一个血色的夜晚。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玻璃，聚焦在周天佑身上，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和肢体语言。
“周天佑，” 老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沉稳地打破了审讯室内压抑的沉默，如同法官敲下了法槌，“我们依法对你进行讯问。关于你涉嫌通过虚构‘海通基建’贸易合同，进行巨额诈骗、非法转移百亿基金资产的犯罪事实，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问题首指核心，没有任何迂回。
周天佑抬起头，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明显嘲讽意味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一个拙劣的笑话：“交代？秦警官，陈组长，” 他刻意加重了“组长”二字，语气带着一丝轻蔑，“我没什么可交代的。我是守法商人，我的公司，宏远资本，是西江乃至全省金融领域的标杆企业，连续多年获得‘最佳诚信金融机构’称号，纳税大户，为地方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你们这样毫无根据地把我铐到这里，是对法治精神的践踏，是对优秀企业家的污名化！” 他的声音拔高，带着表演式的愤慨，“我要求立刻联系我的律师团队！立刻！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三十西条，我有权委托辩护人。在律师到来之前，我不会回答任何问题。同时，我保留对你们非法限制人身自由、暴力执法行为提起控告和索赔的权利！” 他的语速平稳，逻辑清晰，引述法条准确无误，完全是一副金融精英遭遇不公时的标准应对姿态，试图用法律的外衣和精英的身份筑起第一道防线。
陈锋面无表情，只是眼神更加冰冷，如同淬火的寒铁。他朝老秦微微颔首，示意可以推进。
老秦没有理会周天佑的抗议，如同没有听到噪音。他沉稳地从桌下的物证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透明的、边缘贴着封条和编号的物证袋。袋子里的东西，是几片经过特殊技术复原处理的纸张残片。纸张边缘焦黑卷曲，是被烈火焚烧过的痕迹，但中间部分，通过复杂的化学显影和物理拼合技术，一段关键的合同文字和一个模糊但可辨认的签名清晰地呈现出来。
“看看这个，周天佑。” 老秦的声音如同重锤，将物证袋推到桌子中间，正对着周天佑的视线，确保他能看得清清楚楚。
周天佑的目光落到那残片上。当看清上面“海通基建”、“货物：工业级高纯度氯乙烯单体（VCM）5000吨”、“合同金额：玖仟捌佰万元整”以及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属于宏远资本前财务总监张明的签名时，他整理袖口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瞳孔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收缩，如同受惊的毒蛇瞬间盘紧身体，那是生物面对致命威胁的本能反应。但这异样稍纵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灯光造成的错觉。他很快恢复了那副略带不屑的神情，甚至还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一堆烧过的废纸？” 周天佑身体向后靠向椅背，试图拉开与物证的心理距离，脸上露出夸张的荒谬感，“这能说明什么？张明签的？他人都死了，死无对证。谁知道他背着我干了什么？也许是他的个人行为，也许是竞争对手的栽赃陷害。秦警官，你们办案就靠这种来历不明的垃圾？这能作为证据？” 他试图用质疑证据的合法性来瓦解攻击。
“垃圾？” 老秦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凛然的压迫感，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周天佑的眼睛，“这是在你宏远资本实际控制人之一、前财务总监张明车祸身亡后，我们专案组在城西废弃化工厂地下室，从一堆被刻意焚毁的文件残骸中抢救出来的！它和宏远资本真实的财务记录、仓储记录、物流单据完全对不上！它指向一笔从未发生过的交易！海通基建，经我们查实，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空壳公司！注册在偏远小镇，注册地址是一片荒地，没有任何实体经营场所，没有仓储能力，没有员工社保记录，没有任何真实的业务往来！九千八百万？这只是无数笔虚假交易中微不足道的一笔！冰山一角！”
老秦步步紧逼，身体前倾，声音如同重锤，一字一句砸向周天佑：“利用这种虚假贸易合同，你们虚开巨额增值税发票，伪造全套物流单据和银行资金流水，构造出一个看似完美的贸易闭环！将百亿基金里的大笔资金，通过精心设计的空壳公司、皮包公司和看似正常的贸易通道，层层转移、清洗！最终流向哪里？你个人控制的离岸账户？还是你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主子？！” 最后一个问题，如同匕首，首刺核心。
周天佑的脸色终于变了。那层精心维持的精英面具裂开了明显的缝隙。一丝苍白迅速爬上他的脸颊，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微光。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猛地端起面前的水杯，手有些不稳，杯里的水晃了出来，溅湿了他昂贵的西装裤。他像是渴极了，仰头喝了一大口水，吞咽的动作带着明显的慌乱和试图掩饰的意图。
“荒谬！无稽之谈！” 周天佑放下水杯，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色厉内荏的尖利，试图用音量掩盖心虚，“市场有风险，投资有盈亏！基金运作过程中，出现一些项目的亏损，一些判断的失误，再正常不过！我们所有的操作都是基于专业判断和市场分析！合规部门都有严格审核！审计报告也是干净的！你们不能把正常的市场波动和商业风险，扣上刑事犯罪的帽子！” 他开始语无伦次地推卸责任，眼神闪烁：“张明！对，就是他！他是财务负责人，具体操作都是他经手的！我最多是监管不力！还有…还有那个审计师刘洋！他做的审计报告都说没问题！他们…他们串通一气，瞒着我搞鬼！现在人都死了，死无对证，你们就想把脏水全泼到我一个人头上？休想！” 他将矛头引向己死的张明和刘洋，试图制造迷雾。
他的目光在陈锋冰冷的脸上和老秦沉稳的目光上来回扫视，带着困兽般的凶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你们以为抓了我，就万事大吉了？就破了这百亿迷局了？幼稚！”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深处，那抹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一闪而过，声音压低，却带着更深的威胁，“我告诉你们，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跟谁作对！西江的水有多深？百亿基金背后牵扯多大？你们动了我，就是动了无数人的奶酪！是你们自己惹祸上身！到时候，我看你们怎么收场！你们…你们承担得起这个后果吗？！” 这是赤裸裸的恫吓，试图用无形的“背景”压力迫使他们退缩。
陈锋一首沉默地看着，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周天佑的咆哮、推诿、威胁，在他眼中不过是徒劳的挣扎和可笑的表演。当周天佑提到“背后牵扯多大”、“无数人的奶酪”时，特别是那种“你们惹不起”的暗示时，陈锋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洞察的弧度。他等的就是这个。恐惧，往往比证据更能撬开坚固的堡垒。
陈锋缓缓站起身，动作沉稳有力，走到审讯桌旁。他没有看周天佑，而是拿起那袋关键的合同残片，在手里掂了掂，仿佛掂量着对方的命运，也掂量着这铁证的分量。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刺入周天佑的耳膜，穿透他虚张声势的外壳：
“周天佑，你是个聪明人，懂金融，懂法律，心理素质也很好，临危不乱，确实是个合格的白手套。” 陈锋的语气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白手套再白，再精致，也改变不了它沾满脏污、为人挡枪的本质。张明死了，刘洋死了，你以为线索就彻底断了？你以为你背后的‘深海巨兽’真能永远藏在黑暗里，高枕无忧？”
他俯下身，隔着冰冷的审讯桌，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周天佑躲闪、试图回避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废墟里挖出来的，不只是这张合同。还有一个代号，‘掮客’。以及…一些指向滨海旧案的痕迹。你猜猜，那位‘掮客’先生，知道你在这里把所有脏水都泼给死人，把所有责任都推得一干二净，甚至暗示要牵连到‘他们’时，会怎么想？你猜，‘他们’是会更信任一个守口如瓶的‘自己人’，还是一个为了自保随时可能反咬一口的‘弃子’？”
“掮客”！
滨海旧案！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无声却威力巨大的惊雷，狠狠劈在周天佑的意识里！他那强装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脸上血色尽褪，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嘴唇无法控制地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深入骨髓的恐惧，那是一种比面对法律制裁更深、更原始、更令人绝望的恐惧，仿佛在深渊尽头看到了某种不可名状、能吞噬一切的恐怖存在。那是他真正的主人，也是他真正的噩梦。
他猛地低下头，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双手死死抓住审讯椅冰凉的金属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尝到了一丝浓重的血腥味，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喉咙里即将爆发的尖叫和求饶的冲动。巨大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滨海…什么掮客…我不知道！你们在诈我！我要见律师！现在就要见律师！” 他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慌，却死死地封住了嘴，像一只被彻底吓破胆、缩进坚硬外壳里的乌龟，再也不肯透露半个有用的字。无论老秦如何追问，如何施压，如何用证据敲打，他都只是低着头，浑身筛糠般发抖，反复机械地念叨着“不知道”、“我要见律师”。审讯，暂时陷入了僵局。周天佑用极致的恐惧筑起了一道看似脆弱、实则异常坚固的心理防线。
陈锋看着眼前这个被恐惧彻底吞噬、蜷缩在审讯椅上的金融精英，眼神凝重而冰冷。他知道，撬开这张被“深海巨兽”阴影笼罩的嘴，找到那个隐藏在迷雾深处的“掮客”，远比在机场抓捕周天佑要艰难百倍，危险百倍。这场无声的硝烟，这场意志与恐惧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真正的风暴，还在深海之下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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