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城的捷报，是跟着风跑的。
头天傍晚刚收了兵，第二天一早，快马就驮着染了墨痕的文书往南赶。马背上的兵卒勒着缰绳，鞭子甩得“啪啪”响，马蹄子踏过青石板路，溅起的尘土里都裹着喜气——十万北狄铁骑全军覆没，兀朮的人头被挑在旗杆上示众，这可是这些年北境打得最痛快的一仗！
消息先传到周边的戍边军营，守营的将领捧着文书，手都在抖，当场就把营里的酒坛子全搬了出来，跟弟兄们喝得酩酊大醉；再往南传，到了州县城镇，老百姓听说“修罗王”又守住了北境，纷纷扛着鞭炮往街上跑，噼里啪啦的响声能传好几里地。有人站在茶馆门口，拿着捷报念得唾沫横飞，围着听的人时不时拍着大腿叫好，连说书先生都临时改了段子，把谢晋安杀兀朮的场面说得活灵活现。
谁都知道，北狄这些年跟饿狼似的，隔三差五就来抢粮食、烧房子，边境的人没少受委屈。这回谢晋安不仅打退了敌人，还把领头的兀朮给斩了，北狄至少几十年不敢再南下——这份功劳，足够刻在石碑上，让子子孙孙都记得。
而北凉城里的热闹，比外头更甚。城墙上还插着北狄的狼头旗当战利品，街上到处是欢呼的人群，有的兵卒刚换了班，就被老百姓围着敬酒，连小孩子都举着糖葫芦，跟在兵卒屁股后头喊“将军厉害”。可这份热闹，却没传到将军府最里头的内院——这里头，正憋着另一桩天大的喜事。
内院的产房外，几个丫鬟守在廊下，手里攥着帕子，时不时往紧闭的房门里望。屋里头，婉清的声音己经弱了不少，断断续续的，听得人揪心。崔嬷嬷守在床边，一边给婉清擦汗，一边轻声打气：“夫人再撑撑，快了，孩子就快出来了……”
产房里的血腥味，混着熬好的参汤味、艾草味，渐渐被暖融融的气息盖过。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细细的、软软的啼哭突然传了出来！紧接着，又是一声！
“生了！生了！”稳婆惊喜的声音响起来，“是个公子！还有个千金！龙凤胎！”
崔嬷嬷一下子红了眼圈，赶紧把早就备好的软锦缎递过去。稳婆小心翼翼地把两个皱巴巴的小娃娃裹好，抱到婉清跟前：“夫人您瞧，多俊的俩孩子，将来定是有福气的。”
婉清虚弱地靠在枕头上，脸色白得像宣纸，头发被汗水浸得一缕缕贴在额角，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可嘴角却挂着抹温柔的笑。她看着旁边并排躺着的两个小襁褓，听着他们跟小奶猫似的哼哼声，心里头像是被温水泡着，所有的疼和累，都化成了满满的踏实。这是她和晋安的孩子，是在这乱世里，她偷偷藏在心里的小希望。
丫鬟们轻手轻脚地收拾着屋子，有的去端温水，有的去煮小米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累却止不住的欢喜。崔嬷嬷坐在床边，给婉清掖了掖被角，刚想说话，就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又沉又快，带着股子不管不顾的冲劲，还裹着淡淡的血腥味，一听就知道是谁。
“夫人！将军回来了！将军打胜仗回来了！”守在院门口的丫鬟惊喜地喊出声，话音还没落，“哐当”一声，房门就被猛地推开了！
谢晋安的身影堵在门口，跟座黑铁塔似的。他还穿着那身征战的黑盔甲，甲片上全是刀剑划的印子，有的地方还沾着己经发黑的血污，连披风的边角都被砍破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沙场的杀气扑面而来，跟刚从尸堆里爬出来的魔神似的。他脸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血渍和尘土，眼眶因为连着几天没合眼，红得吓人，眼神里的狠劲还没散，看着就让人发怵。
这么一副模样突然闯进满是奶气的产房，稳婆和丫鬟们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连手里的东西都差点掉了。
可谢晋安压根没注意到这些。他的目光一落在床上的婉清，还有那两个鼓囊囊的小襁褓上，身上的冰冷和杀气，像是被正午的太阳晒化了似的，瞬间就没了踪影。他僵在原地，猛地屏住了呼吸，那双常年握剑、布满老茧的大手，竟微微发起抖来，连手指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到床边，盔甲碰撞着发出“哐当哐当”的响，跟他平时沉稳的样子判若两人。“婉清……”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股不敢相信的小心，“你……你们都……平安？”
他的眼睛在婉清苍白的脸和两个小襁褓之间来回转，一会儿是打胜仗的狂喜，一会儿是怕婉清出事的后怕，一会儿是刚当爹的茫然，各种情绪在他眼里翻涌，把他那点铁血硬汉的架子，冲得一干二净。
婉清抬起眼，看着他这副狼狈却真实的模样——盔甲没卸，脸上的血没擦，连头发都乱糟糟的，显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就往这儿冲。她心里一酸，又一暖，轻轻牵了牵嘴角：“晋安，我没事，你快看看孩子，是龙凤胎，都平安。”
谢晋安这才像是终于醒过神来，确定眼前的不是梦。他深吸了一口气，笨拙地解下手腕上沾血的护手，又把胳膊上的绑带扯下来，动作里满是小心翼翼，好像怕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吓着老婆孩子。接着，他伸出那双曾经斩将夺旗、沾过无数敌人鲜血的大手，想去抱孩子，可手到了半空，又缩了回来——这两个小娃娃软乎乎的，好想一碰就会碎，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崔嬷嬷在旁边看着，含着泪笑了。她上前一步，小心地抱起一个襁褓，轻轻放进谢晋安僵硬的胳膊弯里，手把手教他：“将军，托着孩子的头和脖子，对，掌心要托住屁股，轻点儿，再轻点儿……”
另一个丫鬟也把另一个襁褓递过来，谢晋安赶紧用另一只胳膊接住，整个人绷得跟块石头似的，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自己一动，就把怀里的宝贝摔着。
他低下头，一眨不眨地看着怀里的两个小家伙。两张皱巴巴的小脸，眼睛闭得紧紧的，睫毛跟小扇子似的，偶尔咂咂小嘴，还会无意识地蹬蹬小胳膊。他们那么轻，那么小，裹在锦缎里，像两团小小的暖团子，靠在他冰凉的盔甲上，却好像把他整个人都焐热了。
谢晋安打了十几年仗，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无数次，见惯了尸山血海，听惯了生离死别，早就把心炼得跟铁一样硬。可这一刻，他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陌生又汹涌的情感涌上来，堵得他嗓子发紧。
这是他的孩子，是他和婉清的骨肉，是他在战场上拼命厮杀、拼死守护的全部意义啊！他在外头跟敌人拼命，不就是为了让家里的人能安稳过日子，让这两个小家伙能平平安安地来到世上吗？
一股热流突然冲上眼眶，烧得他眼睛发烫。谢晋安使劲咬着牙，想把那股情绪压下去——他是统领千军的将军，是别人眼里的“修罗王”，怎么能随便掉眼泪？可他越压，那眼泪就越不听话，终于，两行滚烫的泪，没打招呼就从他布满风霜的脸上掉下来，有的滴在冰冷的盔甲上，“嗒”地一声响；有的滴在锦缎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没发出一点声音，就那么僵硬地抱着两个孩子，低着头，宽宽的肩膀微微发抖。平日里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面不改色的铁血将军，此刻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连怎么抱自己的娃都得别人教，还因为太高兴，偷偷掉了眼泪。
产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稳婆、丫鬟、崔嬷嬷，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幕，眼眶都红红的。谁也没说话，谁都知道，这一刻的谢晋安，不是将军，不是修罗王，只是个刚迎来孩子、满心欢喜的丈夫和父亲。
婉清看着他，眼里也泛起了泪光，却笑着伸出手，轻轻放在他紧握的、还在微微颤抖的大手上。她的手很软，很暖，一下子就稳住了谢晋安的情绪。
谢晋安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婉清。那双总是又冷又利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近乎虔诚的感激，还有说不尽的爱意。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最实在、也最沉甸甸的话：“婉清……你受苦了……谢谢你。”
谢谢你，替我守住了家。谢谢你，给了我两个这么好的孩子。谢谢你，在我在外拼命的时候，一首等我回来。
窗外，夕阳的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一家三口身上，暖融融的。外头的捷报还在往远方传，家里的新生啼哭还在轻轻响。这一刻，北境的风好像都变得温柔了，带着胜利的喜悦，也带着新生的希望，悄悄裹住了这座刚经历过战火，却满是幸福的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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