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停了。
它和陈浩一起，沉入了那片吞噬一切的灰蓝色。
陆明跪在那里，像一尊被海风和烈日迅速风化的石像。
他的手还僵硬地维持着那个抓握的姿势，掌心里的余温早己被无情的寒意取代，可那份触感，那份骨肉从指间滑脱的、令人作呕的触感，却像附骨之疽，一遍遍地在他神经末梢重演。
空。
他的大脑是一片被抽干了空气的真空。没有思想，没有悲伤，只有陈浩最后那个带着血沫的微笑，和他口中那句“活下去”，像一部坏掉的留声机，在他颅内单调、刺耳地循环播放。
世界是无声的。太阳的暴虐，海浪的喧嚣，幸存者们贪婪的喘息……一切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看不见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唯一能清晰感知的，只有自己心脏那空洞的、毫无意义的搏动。
然后，一个声音，将这层毛玻璃彻底击碎。
“咔嚓……嘶啦……”
那是塑料包装袋被撕开的声音。
如此轻微，却又如此响亮，像一道惊雷，在他死寂的世界里炸响！
陆明的头，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了起来。他的视线穿过刺目的光晕，精准地锁定了声音的源头。
刀疤男。
他正用一口黄牙，粗暴地撕开了那包饼干。他身边的几个人，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伸长了脖子，眼中闪烁着动物般的渴望。刀疤男得意地狞笑着，掰下一块最大的，狠狠塞进嘴里，发出了满足的、野兽般的咀嚼声。
“嗬……嗬……”
那声音，成了点燃火药桶的引信。
陆明的胸腔里，那颗空洞的心脏，仿佛被瞬间注入了滚烫的岩浆。一股灼热的、漆黑的、名为“愤怒”的东西，从他身体的最深处轰然爆发，沿着他的血管一路奔腾，冲向他的西肢百骸，最终汇聚于他的双眼！
世界，在这一刻，重新恢复了色彩与声音。
但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恨。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像一滴冰冷的墨汁，滴入了他沸腾的脑海。
这不是他的想法！
这声音不是从耳朵听到的，也不是内心产生的，它更像……像一个外来的、不属于他的记忆，被强行植入了进来。它冰冷，古老，不带任何情感，却又精准地捕捉到了他此刻所有的情绪。
他们夺走了你的食物……你的朋友……你的……希望……
那声音继续在他脑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刻刀，在他的灵魂上刻下深深的痕迹。
“看那小子，傻了。”瘦高个子一边咀嚼着饼干碎屑，一边含混不清地嘲笑道，“吓破胆了吧？”
“一个累赘换一包饼干，值了！”另一个人附和着，引来一阵哄笑。
他们的笑声，在陆明听来，己经不再是人类的声音。那声音变得尖锐、扭曲，像是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耳膜。
憎恨是食粮……愤怒是力量……
深渊的低语，与陈浩那句“活下去”的遗言，诡异地交织在了一起。仿佛那个沉入海底的朋友，正在用一种全新的、冰冷的方式，向他传递着最后的教诲。
“喂，小子！”
刀疤男吃完了自己的那份，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将目光投向了陆明。他站起身，一步步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陆明，脸上挂着施舍般的、残忍的笑容。
“看你这么可怜，想不想尝尝？”他晃了晃手中仅剩的半包饼干，那包装袋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陆明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头，用那双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刀疤男。
就在他与刀疤男对视的瞬间，他眼中的世界，彻底崩坏了。
刀疤男的脸，还是那张脸。
但又不再是那张脸！
一道道漆黑的、如同活物般的扭曲纹路，毫无征兆地从刀疤男的皮肤下浮现出来。它们像一条条蠕动的油腻水蛭，在他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疯狂蔓延，勾勒出一幅幅亵渎的、不可名状的图案。
他那得意的笑容，嘴角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向上咧开到一个非人的角度，露出了两排密密麻麻的、如同鲨鱼般的利齿。他的眼睛，不再是人类的眼睛，那里面所有的光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旋转着的黑色旋涡，从中散发出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恶意与饥饿。
这……这是什么？！
陆明猛地眨了眨眼，试图将这恐怖的幻象从视野中甩出去。
可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景象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真实！
不止是刀疤男！
他身后的那三个人，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他们的身体在拉长、扭曲，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他们的五官在融化、重组，变成了一张张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混合着人类与深海恶兽特征的狰狞面孔。
他们不再是“人”。
他们是披着人皮的怪物！是行走的、会呼吸的噩梦！
这就是他们的……“真实”……
脑海中的低语，带着一丝满意的、仿佛“看吧，我没骗你”的意味，悠悠响起。
向我许诺……向我献祭你的憎恨……我将赐予你……看清这一切的眼睛……和……撕碎这一切的爪牙……
陆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但这份恐惧，并非来自眼前的怪物，而是来自他自己的内心！
他竟然……没有感到丝毫的意外！仿佛他内心深处早就知道，这个世界本就该是这副模样！人性的脆弱外壳被剥去后，剩下的，就该是这样赤裸裸的、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丑陋怪物！
是世界疯了？
还是……我疯了？
陆明双手抱住脑袋，指甲深深地掐进头皮。剧烈的疼痛，是他唯一能确认自己还活着的证明。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一半是因为恐惧，一半……是因为一种难以抑制的、病态的兴奋！
“这小子……真他妈疯了！”
刀疤男看着陆明自残般的举动，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残忍。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猎物在被彻底碾碎前，最后的可怜挣扎。
他不再戏弄，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他伸出那只在陆明眼中布满了黑色纹路、指甲变得如同野兽般尖锐的手，一把抓向了陆明的头发，想把他像拖死狗一样拖起来。
“你的命，你的水，现在，都是我的了。”刀疤男的声音，在陆明耳中，己经变成了非人的、带着重重回音的嘶吼。
那只“鬼爪”，在他的瞳孔中，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陆明停止了颤抖。
他放弃了抵抗。
因为，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脑海中的低语，化作了一句清晰无比的、带着无上威严的命令。
凝视我……
然后，成为我。
陆明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迎上了那只抓向他的手。他的脸上，不再有恐惧，不再有愤怒，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比这片海洋本身还要幽深、还要冰冷的平静。
在那平静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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